人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再遥远的事情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爱恨交织,韶华已逝,只有时间永恒在那里,等着一切灰飞烟灭。如今故地重游,物换星移,倒真是释然了,可又觉得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一个人一辈子到底能爱几回呢?也就那么一两回吧。激情在强烈的喷发后枯竭了,然后人就平静地无性地生活下去,超越了身体的渴望,没有了爱。
依桥的思绪一时沉浸在山间落日中,等她回过神来,一看都快七点半了,忙冲了个澡,开箱子找裙子,穿戴收拾利落,按约好的时间下楼,到宾馆大堂。建曾一身笔挺的晚礼服,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依桥第一次见他穿晚礼服,衣服非常合身,显得他虎背熊腰、长手长脚,大剌剌地倒让人有点不习惯起来。建曾说话间,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银色的身影向他走来,抬眼看是依桥,便毫不斯文地把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一遍,眼光中既不赞赏也不批评,而是一团疑惑。
依桥穿一身珍珠灰开司米的连衣裙、同色高跟鞋,两条薄薄的扇贝形吊带拢住前胸,在颈后系成结,露出圆润的双肩、纤细的锁骨和一整片光滑的背,整体设计简洁高雅。她又在腰上松松系了一根银链,黑发及肩,配了黑绒披肩和手袋。她的红唇娇艳欲滴,双眸璀璨如星,银柳丝的耳坠晃来晃去。建曾匆匆说了两句,结束了电话,站起来说:“他们都先去城堡了,我们现在就走。老头子派来车,停在外面。”
车上封闭的空间内,建曾闻到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是他喜欢的薰衣草香型。片刻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连珠炮似的问:“我可是从你大一时就认识你了,一晃都十年了,你可从来都是牛仔裤、套头毛衣。后来你回来,我心想着怎么也要洋气点吧,结果呢,还是牛仔裤、套头毛衣。今晚怎么大有灰姑娘水晶鞋的味道呢?”依桥没有听到期望中的赞许,好不失望,没好气地说:“一过十二点,宝马变南瓜。到那时,你又会见到你所熟悉的依桥了。”
福歇伯爵的晚宴设在他自己的城堡里。车子从乡间公路弯入林中私人车道,又开了十分钟才看到城堡大门。伯爵的秘书在门口等着。下车的时候,建曾很有绅士风度地扶了依桥一把。温暖的大手碰到凉滑的肌肤,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迅速分开。幸好夜幕已经降临,被灯光勾勒出来的福歇堡的巨大身影兀自竖在眼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福歇伯爵的祖上曾是路易十四的宠臣,不但善于敛财,而且品位出众。虽然人们常常从宫廷气派和园林布局的风格着眼,把福歇宫称为小凡尔赛宫,但实际上相当多的内行认为福歇宫更甚于凡尔赛宫,因人置身于福歇宫内往往感觉更和谐更人性更温暖,而且山山水水都是依着自然地势筑成的。建筑师从附近的河里引水,在开阔的前庭和起伏的后花园做成暗河明渠、池塘水泊。尤其是到了晚上,城堡内点起一盏盏淡紫乳白的花灯,浮在水面上,朦胧婉约,意境幽美,如梦如画。
福歇伯爵六十来岁的样子,穿着定做的双排扣深蓝色西装,满头白发,小脸小眼,戴高乐式的鼻子,微微有些发福。他得到了通知,在主殿的大理石台阶上迎接。他对东方文化的崇尚和他对媒体报道的热衷,使他的城堡大门永远向尊敬的中国朋友敞开。他对中国美女们行的过分热情的亲吻礼,又给他留下了“老色鬼”的外号。建曾和他以前在场面上见过几次,相互用英语寒暄了几句。轮到依桥时,老色鬼笑眯眯地改用法语说:“我听说这次来了位美丽的翻译小姐,果然风姿绰约。”边说边伸手从依桥的背上抚下去,留在腰间,扶依桥上台阶。依桥只觉得背上寒毛根根竖起,又不好僵着,便由他扶着走进去。依桥感觉到建曾的目光也时不时射过来,落在老色鬼的手上。
宾主落座。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宽大房间,水晶小吊灯、椭圆形的长餐桌和靠背椅都是复古的风格、猩红的色彩。落地窗的鹅黄色窗帘被拉开,透过窗户可以见到花园池塘里星星点点的花灯。依桥看到餐桌上自己的名片卡被摆在老色鬼的边上,心中不觉叫苦不迭。除了中方的工作组,福歇伯爵还请了在法国很有影响的美食杂志的董事夫妇—— 一对有名的美食家。等众人坐定,伯爵说:“今天是我自己下厨做的菜,款待远方来的朋友。”董事夫人笑说:“那我们今天的运气太好了,福歇伯爵可是一年才露一次手的大师。”
大家因中国的饮食生物钟还没调过来,到这个点上早就饿得蔫了,又听这么一说,胃口真的被吊起来。伯爵的拿手菜是樱桃鹅肝球、田鸡腿牛肝菌开胃汤、红酒煎龙虾和餐后的烤甜橙片配自制的香草冰淇淋,原材料、香料、火候、器皿、装盘艺术无不讲究,果然有滋有味,配着冰镇的父子牌白葡萄酒,博得众人一片交口称赞。于是觥筹交错,相互敬酒,三杯五盏后,渐渐打开了先时的冷场。
席间福歇对一身黑丝绒旗袍的瑛子万分着迷起来,依桥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朱枚显然对宴席上不痛不痒的社交话题没有任何兴趣,无聊之际,拿出素描本,画起伯爵的侧面和双手来。她三笔两笔,画得煞是传神,老头看了大为喜欢,当宝贝一样地收了起来。
空气中飘荡着女人的神秘香味,葡萄酒里的梨花、白胡椒、热带水果的混合香气,以及夜间花卉撩人的馨香。一场看上去似乎无止无尽的宴会终于结束了,回去的车上,建曾说今晚得开个碰头会,让大家回去后到他房间集中。
依桥走进建曾的房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和自己那间风格完全不同,是一派北欧森林木屋的景象。壁炉里的仿真炭火做得惟妙惟肖,简洁温暖。只有一面木墙上的超薄加宽的液晶屏幕,才会让你想起这是四星宾馆的另类创意布置。
依桥看建曾已经换去了晚礼服,穿着白衬衣,谈笑风生,刚刚在城堡门口下车时的那一丝火星早已荡然无存。她兀自想着,嘴角漾过一丝嘲弄的笑意。两个人十年前就肌肤相亲过,现在都不是纯情少年了,当初建曾还那样决绝地离开她,现在又怎么可能再续呢?两个人还是好朋友,这样想反倒没了牵绊。
这是大家出外一个星期后的第一次碰头会,各自小结了前阶段的工作情况,风风火火地说完了。建曾对瑛子提问的角度做了些调整,又提醒大家注意不要不小心走入纪哥的拍摄范围,然后说他明天要到米兰去开一个国际记录片的展览会,所以不能和大家一起去童话小镇安西,但展览会两天就结束,所以估计能和大部队在阿尔卑斯山的主峰勃朗峰会合。
吴谦对米兰很熟悉,算了算日子,说:“这回你又错过《最后的晚餐》了。”建曾大表惋惜,见大家不明白,就解释说:“《最后的晚餐》的真迹是画在米兰一座修道院的墙上的。那所修道院对外公开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前几次去都错过,每每引以为恨。吴谦去年住在那里时,看过好几回,让我嫉妒得快疯了。真是:时也,命也,运也。”周桐说:“你能像回娘家一样去米兰,已经羡慕死许多人了,知足了吧,你。”大家都跟着起哄说:“知足了吧,你。”接着笑作一团。
碰头会开完后,众人都无睡意,就开始吹牛。不知是谁提起了传说中的“城堡生活”,说所谓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在这样冗长的、豪华的、珠光宝气的宴会中度过,想来也兴味全无了。瑛子不同意,说她非常喜欢奢华和财富带来的种种乐趣,欣赏有品位、有情趣、令人愉快的高级布尔乔亚生活。
纪哥笑说:“还是我们瑛子诚实直率,其实好多人喜欢那种调调。你看看现在国内的面向小资大资的杂志报纸,简直如雨后春笋,动不动就是‘向中国银行存款一千万的客户点对点发送’,只差没安上伯爵夫人侯爵小姐的头衔了。”
建曾去米兰开会,摄制组其他人员从小城夏赫斯出发,在阿尔卑斯山支脉中转来转去,驶向法国靠近瑞士日内瓦的一个小城安西。依桥以前读书时来过安西几次,去瑞士去意大利旅行时又路过几次,对安西颇有感情。古老的小镇缀在群山中碧绿安静的安西湖畔,清澈见底的湖水注入人工开凿的绕城水渠,家家门前有水,石桥弯弯,古堡苍苍,抬头可见雪山,简直就是欧洲的丽江。
住在附近阿尔卑斯山上的农民,每年春天会驾着老式马车,穿着传统山里人的服装,牵着他们的牛羊,赶着鸡鸭鹅,装满一桶桶苹果酒、自制的奶酪和香肠,花枝招展、载歌载舞地到安西过一天节。安西人把这一天叫做“山里的人归来节”。依桥就曾在节日上见到十几只鹅扎着粉红的头巾,在一个胖农妇的带领下招摇过市的发噱场面。
依桥正沉浸在自己往昔的回忆中,看见坐在面包车前面的瑛子朝自己走过来,指指她身边的位子问:“可以坐吗?”依桥说:“当然可以。”瑛子今天穿了牛仔服、短黑绸裙子和长筒皮靴,既精神又妩媚。她笑盈盈地说:“这两天看你恍恍惚惚,我猜你是在想以前留学时的事。”
依桥心下惊慌,暗恼自己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辩解道:“听建曾说,你也是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才回来的,你肯定有同感:这样遥远的往日生活过的场景忽然出现在眼前,自然感慨万千,甚至一下子不相信尘封在角落里的那段生活曾经也是自己的。”瑛子同情地说:“我能理解。你让我想起在那边读书时一个人寂寞的样子。常常在夜里开车时听当地电台的一档传情节目,也就是说些个sentimental的话,然后放一支应景的情歌,居然天天听得入迷,有时还会哭。想想也是独自在异乡生存,感情脆弱,才容易引起共鸣的缘故。”
依桥点头称是,又问:“听说你把你的洋先生留在那里,一个人回来发展的?”瑛子一笑说:“看来建曾也是个爱嚼舌头的,什么都说。不过倒也没什么。我婆婆他们家在当地也算是个世家,我嫁过去后自然被希望做个贤妻良母。可你想我前后读了七年的新闻传播,说放弃是真的不甘心。然而要想以我们的英语去主持他们的节目也是不现实的事,所以就跟我先生商量,让我回来做三年看看,也算是圆我一梦。只是苦了我们两个人,来回奔波像是牛郎织女一样。”
说着说着,不觉已看到了安西湖。湖外青山叠翠,湖上白帆点点、水鸟低飞,白天鹅黑天鹅在湖畔嬉戏,看得人心旷神怡。瑛子好喜欢,说:“这简直和明信片上的瑞士风光一模一样。”依桥说:“其实两者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瑞士那边平均海拔更高些,多雾,山水看着也就更润更翠些。”
山中天气说变就变,纪哥和俞来下车刚想拍摄,湖上突地下来一阵暴雨。当地文化部的地陪说没关系,他们可以免费提供关于这个地区现成的一套高质量图片的底片,只要中方使用时打上法国摄影师的名字就行了。纪哥和俞来这才放下心,和众人驱车到湖边一座古老的城堡去喝茴香酒。因为行程紧凑,他们在这个美丽的童话小镇只待了一天,又匆匆赶往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M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