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方式死缠烂打了半晌,终於听它开了金口。你猜猜,那小子说什麽了?」
「什麽?」
「嘿嘿嘿嘿。」约翰大笑起来,「它说,别老是喊维里斯,这个名字一点不好听。」
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洛伦,发现他无力地抽了抽嘴角。
「好,就算如此,又说明了什麽呢。」洛伦的语气淡淡的,「我告诉你,最好别跟维里斯说关于他的事。维里斯还那麽小,即便知道自己出生前住在什麽地方,也是个没有记事能力的孩子。况且,你知道长老们会很不高兴。」
本来用力掩饰的心思一下子被戳破,约翰撅著嘴巴扭过头,不再看他。
「有时候,真是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
「我只是告诉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约翰蹲下来撇下一枝花,长在低矮的灌木丛夹缝中间:「才不是的,你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应该这样想,即使过上八十年一百年又怎麽样呢?当我们再次想起他的时候,那种感觉,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对任何一个长寿的种族来讲,活下去,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呀!
可是,想要留住时间的话……
就连神都做不到吧。
「你说的不难。」洛伦垂眼道,「只不过,要花很长时间忘掉,再将这一切回想起来。」
「啊?」约翰疑惑地歪了歪头,「你是什麽意思?」
洛伦难得笑了笑,眼底传达的情绪不言自明。
如他所言,时间会摧毁掉自己所珍惜的一切,而自己只能让无力感日益增长,却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但若本来没有弱点,没有羁绊,不就不会感到难过了吗?
※
岁月流逝得飞快。
因大陆联军比想象中要难对付,已方甚有伤亡,战争计划被延迟了。当然,龙族不是除了打仗就没有别的乐趣了。在漫长的生命中各式娱乐活动和节日庆典都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这一辈子未免过得太无聊了。大部分庆典内容不是武斗,就是唱歌跳舞,也有少部分活动比较荒诞,像是谁饮的酒最多、谁的头发最长,连一些难以启齿的私事都能够做成竞赛的形式。
可以说,龙族民众对享乐的追求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种族。从它们热爱收集金银财宝,甚至睡觉都要睡在珍珠宝石堆上便可看出,这个种族对于享乐究竟有多麽狂热。
篝火堆旁,男女欢欣起舞。每到类似的时节,所有的母龙都会打扮得格外漂亮,她们的珠宝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场,颇有些互相竞争的意思。没有伴侣的公龙亦会借机寻找看得上眼的美人儿,并不一定会成为伴侣,但凡是有兴趣的,都可以从露水情缘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当然,这些习俗跟未成年龙完全不挂钩。
不知道薛提思去何处找乐子去了。维里斯独自站在苍老的棕榈树下,听到欢笑的声音,心底半分波动都没有。阴沉的夜晚,他用漆黑的眼凝视著仅有的星光,不远处金红色辉影倒映进眸中,犹如一簇热烈跳跃的火焰。
「嗨,维里斯,怎麽一个人在这里?」大踏步奔过来,约翰扬起常用的笑脸,挥著的手啪地一下按到维里斯的肩上。后者皱眉,不自觉地抖了抖,看向约翰背後的银发少年。
「晚上好。」洛伦轻轻朝他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维里斯头脑暂停了一秒钟,继续道,「找我有事吗?」
约翰不满地撇了撇嘴:「没事就不能找你?今天可是烟花女神节啊,大伙儿都很快活,只有你跟洛伦,从头到尾一点表情都没有,有时候怀疑到底谁跟谁才是亲兄弟……」
维里斯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权当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见状,旁边的洛伦挑了下眉,望向约翰的时候明显有些「不是说,你跟他关系挺好吗」的戏谑意味。比起你来,那不是已经很好了吗!约翰干干地笑了几声,先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然後移过视线,对著像是冰山一样的维里斯束手无策。
良久。
「烟花女神本来就是个虚构出来的玩笑话。」维里斯终於抬头看他们,「约翰,你竟然会相信,还打算参与这种跟我们毫无干系,并且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活动吗?」
「……」
约翰好像喉咙被鱼刺梗了下:「你平常都是这样吗?」
「哪样?」维里斯问,「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但是我就是这样,难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看来我多此一问了。」
维里斯有一头黑发,发梢微翘散落而下搭在肩膀周围。因此,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是个纤细的小女孩。不过约翰可是十分清楚这家伙没外表那麽好惹,虽说天赋没有特别优秀,但是,据闻他懂得很多上古流传下来的诅咒法术,有些连最渊博的老龙都没听说过。天知道,他才几岁而已,到底是从什麽地方学来知识的呢?这真是个令人纳闷的问题。
其实,无论是洛伦还是约翰,都对维里斯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既不是喜欢或羡慕,也不是单纯的憎恶,只是每每见到他的长相,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面似的。
听起来,似乎完全没有道理的念头,偏偏又没办法释怀。
约翰拉住大哥的胳膊回身欲走,忽然听到维里斯叫了一声:「稍等。」
「嗯?」
「我很抱歉。」维里斯微微蹙起秀眉,「如果有冒犯你们的地方,我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够得到原谅。」他看向略显愕然的两个人,顿了顿,说道,「还有,我能跟你们做朋友吗?」
约翰抢先「呓」了一声,非常不可思议地看著他:「什麽什麽,我们不是朋友吗?」
洛伦忍不住发笑。
「算啦,算啦,既然咱们好不容易…」约翰泄了气似的说,「唉,按你的逻辑,好不容易刚刚变成朋友了,来一起聊聊天打发时间吧。」
三头未成年的幼龙聚在一起,在柔软的山坡草原上席地而坐,面向广阔的夜空,仿佛连心灵也被一同净化了。开始难免拘谨,但有约翰在中间闹腾,永远不会缺少话题和冷场。提及生活中发生的乌龙事,常会大笑出声,包括洛伦都是笑容不断。
相比之下,维里斯更多了几分忧虑,虽也能感到放松,却始终不能真正展颜。他看著这对外貌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兄弟俩,有些莫名的向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向往的是什麽。
「你们过得很开心吗?」
「为什麽不开心?」约翰拿指头戳了戳他,「开心的是过不开心的也是过,干嘛不要开心的过反而要不开心的过?」
另外两龙呆呆愣了半晌,才勉强将这个类似绕口令的句子理清了。
「我想,像你们一样,大概会轻松很多。」维里斯慢慢地说,「可我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对自己的质疑中。」见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盯著自己,显然没有明白的样子,叹了口气,「你们不会了解我的感觉。」
这话并不是试图显摆优越,亦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抒发情怀。不知怎的,洛伦隐隐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已经被自己提前预料到了。
「说说吧,你过得怎样不快活?」约翰态度随意地躺下,枕著手臂,嘴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我见你一直冷冷淡淡的,谁都不理会,应该是个自认很了不起的家伙,不过,你可真是令人意外。咱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道什麽叫苦恼呢。」
「是吗?」维里斯终於听到了最感兴趣的话题,「咱们的年纪相差不大呀。我听说以前你们还没有回到龙族的时候,被一个半亡灵收养了。你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即使那样也不会感到苦恼吗?」
「你在那里啊。」
维里斯看向突然发话的洛伦:「在哪里?喔,或许吧,那时候我应该还没有出生,可我总是能感觉到一些事,比方说,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听到你们打架时喊出来的。」
洛伦和约翰齐齐诧异道:「我们打过架吗?」
「不不,那就是,那就是在晚餐的时候……」维里斯的目光在洛伦身上打了几个转儿,落到红龙的身上,「或者,你死缠烂打地非要他给你讲故事……」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麽。」约翰翻过身撑著下巴,认真疑惑地打断他,「关于你讲的那些事,我怎麽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老实说,就是因为那段日子太平淡寡味,所以,我甚至连苦恼是什麽滋味都没尝过。」
「我不记得有发生过。」洛伦很干脆地说,看上去同样不明所以。
「啊?」
维里斯呆了呆,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那样的话……算我记错了吧,对不起……」他喃喃道。
「总之,能跟你们…噢,」维里斯连忙改口,「我是说,能跟洛伦成为朋友,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你老是用很冷的眼神看著我,搞得我常常想,是不是自己有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约翰瞥了洛伦一眼,打了个哈哈:「他看谁都是这样。」
洛伦仍旧处于满头雾水的状况:「很冷吗?我想,我没有理由去………我会注意这一点的。」
「这就对了!」约翰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拍了拍洛伦的肩背,顺便揽过维里斯左拥右抱,笑嘻嘻地说道,「反正族内的小孩不多,以後,咱们就罩著你了。不过你要想反罩回来也行,没事就惦记一下,让薛提思不要老是出那麽诡异的文题啦。」
「吁,它可没那麽好说话的。」
夜空下声音愈飘愈远。
远远望见孩子们其乐融融地相处在一起,盖伊不禁感到老怀宽慰。作为一头活了上千年的老龙,于它而言,没有什麽比幼龙能健康成长更令人高兴的事了。尽管过去的岁月没有在龙族得到照料,所幸,那些空白如今总算得以填补了。
只是……龙族的血脉本来就不容易延续,成孕的几率少而又少,现在全族只有这几个孩子而已。一想到仍然有两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未被寻回,便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
不自量力的法师,看你能躲到什麽时候!
※
基于那种迥异的审美观问题,最常见的家具材质是琉璃、水晶和霰石,不将结实的必要性考虑在内,倒是十分美丽受人欣赏的。洛伦不像大部分龙那样,对发光的或金银之类的东西有特别的癖好,亦不觉得生活在亮闪闪的世界里有什麽不好。说到底,他还是个随遇而安的淡漠性格。
地方不大,很整洁,假如置物架上多了个玻璃瓶很容易就会被注意到了。
洛伦上前取下那个小瓶子,放在手里发现有点沉,木塞上面挂著个小小的便签,仔细看了看,写的是:送给八十岁的自己,请勿过早打开。洛伦赫伽斯。
洛伦不记得瓶子是哪里来的了。观察著里面游荡的物质,半透明,有点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