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迟疑了一些,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望北上楼的时候,徐辰分辨出了他的脚步声,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迅速打开房门,灿烂笑道:“你回来啦!”
他愕然地站在房门口看着她,手还维持着一个欲推门而入的动作。
她趁着他反应过来以前,抢先指着头上的装饰道:“这块头巾好看么?我方才在楼下摊子上买的。”
徐辰的头发被一块大头巾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那头巾大红大绿的,上头还有几只戏水的胖鸳鸯,俗丽非常。
望北神情颇古怪,似是对她的品味目不忍视。
她像是猜到他会说什么话,还没等他开口,就霸道地说:“不许说不好看!我的审美就是这么奇怪了,怎么着?”
“可是……”他终是不忍心,道,“这种头巾是此地稳婆专用的,你真要一直戴在头上?”
戴着这头巾在街上走,说不定会被急着找稳婆的产妇家属拉去赶鸭子上架……
“……”徐辰默了一会儿,讪讪道,“可我偏喜欢,最多不戴到外面去么。”她执意顶着这一稳婆装束在房里晃来晃去。
她的新装扮给他的冲击过于强大,等他进了屋子,把饭菜都拿出来摆上了,才想起来要问:“你哪来的钱买头巾?”
徐辰在一旁瞅到他带回来的饭菜,一个清炒萝卜,一个煎鸡蛋,两碗米饭,虽然比官驿的清粥咸菜强不少,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听到他问,便漫不经心地回答:“啊,头巾啊……方才有个人在窗户下面摆摊,我闲着没事,就下去帮他看了一会儿摊子。他收摊前执意要送我一样东西,我就选了这个。”
“是么?”望北狐疑的目光在她的头上来回打量。
她去一边捧了个盖碗过来,笑道:“当然是真的。——先不管那个,这回又有好东西给你。”
徐辰把手中盖碗一掀,变戏法一样当当当地呈出一碗黄豆焖蹄髈来,“这个是隔壁未明楼大师傅做的,绝对是色香味俱全,比我的手艺好了不止一个层次。来来来,张嘴,先尝一口。”她夹起一筷焖得糯软的肉送到他嘴边。
他头一偏避开她的筷子,问:“这蹄髈是怎么来的?难道你又去明月楼的厨房里打下手了?”
徐辰做被戳穿状,讶异地望过去:“你怎么知道的?”
望北霎时间铁青了脸色,“你别装样子了,未明楼根本不收女人做事。”
她忽然说不出一句话,一双筷子滞在了半空中,神色无比的尴尬。
他拍掉她手上筷子,一步跨上前揽住她的腰,一手不顾她的抗议扯下了她的头巾。
头巾落地,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寒声问道:“你的头发呢?”
早晨他出门前抚过的那一头乌亮的秀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贴在她耳朵边上的、乱得跟狗啃过一样的短发。
“辰辰,你的头发呢?”他勒紧她的腰,再逼问一句,“是不是卖了换肉了,你说!”
徐辰差些被他大力之下勒断腰,咳了几声,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长头发难打理,我早就想剪了,这回只是恰好遇上一个戏班子高价收长发……”
“所以你就卖了?!”他难以置信,她真会干出这种事来。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说卖就卖了?!
徐辰却不是这样以为的,解释道:“头发就跟韭菜一样,剪一剪还会长出来的嘛,没事。倒是你,一辈子长身体的就只有这个时候了,一点也耽搁不起了。”
所以就卖了头发来给他补身体?
望北忽然伏在她肩上,抱着她发抖:“辰辰,别这样……你越是这么做,越是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废人,只能不断拖累你……”
他的手还环在她的腰上,就是清晨拥抱时的那个位置,但他的手背却触不到她的发梢了。他们俩逃出来的那天,他把一只金镶玉的簪子给她戴在乌黑的发髻间,还暗道好看。转眼间,簪子没了,连她在徐家好不容易才蓄起来的头发也没了——全是因为他。
这样的事实,沉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
徐辰却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要觉得愧疚,我卖头发,主要是我自己好久没喝酒了,突然想喝几杯,给你买蹄髈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他这才发觉,桌脚旁边放了一个酱色的坛子,泥封已经拍开了。从那坛子的样式来看,里面装的应当是本地最廉价的一种黄酒,一般只有干重活的粗人才会喝它御寒。
望北愈加心酸,他连这种酒都不能买给她,只能靠她自己用头发去换。
他娘的这一路上他到底给过她什么?!少年止不住学其他人一样,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他暗暗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望北放开她,故作轻松道:“既然都已经买了,那就算了罢。下回不准再这样了。”缓了一缓,他道,“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的头发我也有份,不准你随意卖来卖去的。”
她笑道:“知道啦,保准没有下次了。”
于是两人坐下来,一起享用这顿午餐。徐辰就着萝卜和鸡蛋喝酒,望北解决那碗专为他准备的蹄髈。
他只要一想到碗里的东西是她用头发换来的,心里便一阵说不清的难过,仿佛自己成了吸她的血、啖她的肉的厉鬼。但这感觉再诡异,他也只能装作平静的样子,逼着自己面无表情地对付这碗蹄髈。
徐辰时常偷眼瞧他,若是两人目光恰好对上了,她就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抿杯中的酒,若是发现他没有看过来,便仰着脖子一口灌下,眉头都不带皱一皱的。
他不知道她酒量这么好。仔细回想起来,她似乎自夸过酒量,原来那是真话。她会喝,而且喜欢喝。
望北原本想让她少喝几杯,但看她掩耳盗铃一样偷偷地大口喝酒,明显就是怕他制止她。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暂时还是不剥夺她这个爱好了。这一路多艰辛,干脆喝醉了睡一觉也好。
他什么都没说,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片刻之后他终于吃完了,把碗一推,道:“酒楼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你待会去睡一觉,听到了么?”
徐辰喝得微醺,颊上两朵好看的红晕:“啊;走好!记得早点回来啊,等你一起吃晚饭!”
他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可是出了官驿,他却没有往酒楼走,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七〇、将军谢子琅 。。。
当谢子珩还是山阴谢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时,绝不会料到有一天,他会流落至千万里之外的长安,靠给一户商贾人家做仆役过活。
谢家四世同堂,昔时谢子珩年九岁,是第三代中最小的男孩子。谢家是后越的头号名门望族,祖上曾助太祖皇帝打下江山,一代代的谢家子孙尽心辅佐君王治理这国家,到了谢老太爷手上,家族的权势达到了顶峰。长子谢之崎为建威大将军,六子谢之岭为尚书令,长孙谢子琅为骠骑将军,另有不少子侄身居要职,文臣武将,几乎不曾将后越朝廷一手遮天。
谢子珩便是谢之岭最小的儿子。谢老太爷格外疼爱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孙儿,又可怜他生下来娘亲就过世了,便时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加之谢子珩外祖父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膝下本就只有一个女儿,更是集全家之力宠着这唯一的外孙。谢小公子的吃穿用度,比起宫中诸位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家香火旺盛,人多了之后,年纪和辈分便有些对不上号。比如谢老太爷的长孙谢子琅只比六叔谢之岭小了三岁,再到了下一辈,重长孙谢少澜反而比他的小堂叔谢子珩还要大上两个月。堂叔侄两人年纪相仿,从四五岁开始便一道在老太爷处背书,在谢子琅处学骑射,不像是两辈的人,倒像是一对双生兄弟。叔伯们见两个孩子看着有趣,便拿了果子和糖诱哄小子珩叫少澜“兄长”,谢子珩富贵不能淫,坚决不肯上当,小少澜却含了糖果,追着他的小堂叔混沌不清地叫弟弟,惹得叔伯们纵声大笑。
……后来,十岁的谢少澜死在了刀斧下,同样是十岁的谢子珩则孤身逃到了异国他乡,开始了他另外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当徐望北逐渐适应了在徐府的生活时,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重拾“谢子珩”这个名字。便是上一世被徐小姐折磨得不成人形,他都没有动过向两位谢将军求助的念头。
谢家几个儿子虽然兄弟和睦,在政见上分歧却很大。后越皇帝到了这一代昏庸残暴,谢子珩的父亲觉得江山社稷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程度,做臣子的,应当及时劝谏君主,上下一心,或许还可以补救。谢子珩的大伯父,谢之崎大将军却认为君主和朝廷已经无药可医,除了推翻重来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后越皇帝要灭谢家九族,并非是空穴来风。谢子珩一家,可以说是被他大伯父连累的。
望北站在临时被谢家军征用的太守府门前,心中五味杂陈。要不是被逼无奈,他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那两人。
他整了整袍襟,上前对门旁守卫道:“我要见谢将军,麻烦代为通传。”
守卫不耐烦道:“谢将军何等人物,岂是你说见就见的?来人姓名,所为何事,统统报上来,我才能断定要不要替你传话。”
“在下原本姓谢,名子珩,”望北神色不动,不卑不亢地道,“就是你家将军要找的那个人。”
守卫一凛,仔细瞅了瞅他的脸,果然在眉眼间瞧出几分谢将军的样子来,当下神色就端正了些:“你可有凭证?”怕冒犯了真正的贵人,他补充道,“这几日假冒谢小公子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若是个个都要同将军见面,谢将军睡觉都要顾不上,你排队也要排在两三日后面。有什么凭证,先让小的交与将军过目,也能省下不少功夫。”
望北早有准备,在怀里摸了摸,递过去一块玉佩——准确地说,应当是玦。这玦分左右两块,合起来是个完整的双龙戏珠图案,分开来则是两块半椭圆的玉佩。当年谢老爷子过九十大寿,有个素来与谢家交好的老道士送来了这玦作寿礼,老爷子便将其中一块给了最疼爱的小孙儿谢子珩,另外一块,则给了长孙谢子琅。
守卫双手捧着玉玦,恭恭敬敬地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小跑着出来,道:“将军请公子去花园一见。”说话时他半躬着腰,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守卫领了他进门去,早春的花园草木稀疏,基本没有什么遮蔽之物,望北一眼便瞧见了凉亭中,打着赤膊的谢子琅。
他年纪已经不轻了,腰腹肌肉却依旧很结实,蒙着一层锻炼后渗出的油亮汗水。
望北知道他午睡后起身后必要打一套拳醒神,不禁想起年幼时,和少澜一同被他督促着扎马步的情形。大约也是一天当中的这个时候,睡眼惺忪的两个男孩子站得东倒西歪的,下人们拿着手巾和热汤在边上等着,子珩的大哥、少澜的父亲谢子琅便在一旁虎虎生风地打着拳,直到他出了一身热汗,才能放站得脚麻的两个孩子去玩。
那样平和安详的午后,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事实上,才不到五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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