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第一次不通过熟人竞争岗位。
共翳面试的那天,阿籍请假陪着去,咋咋呼呼的,活脱脱一只护雏的小母鸡。负责招工的女经理先是问他有没有退伍证,问完退伍证就又问工作经验,一圈问下来,摇头:“我们招聘启事上写了,起码要初中学历……”
阿籍在边上拼命使眼色,共翳干巴巴的开口:“我很能打。”
女经理一愣:“多能打?”
共翳伸手拿起她桌子上的钢笔,四下看了看,手高举过头顶,手腕施力,猛地掷向紧闭着的房门。
奶白色的木头门咚的一震,女经理也吓了一跳。
黑色的钢笔半截都埋进门板里了,门板龟裂,油漆下的三夹板不尴不尬的露出来了。
女经理看鬼一样的看他——那是金笔!就算不是万宝龙也不能这么、这么……暴力的糟蹋啊!
阿籍也傻眼了。钢笔是派克的,赔赔估计几百块,门板是三夹板做的,修修补补应该不会收太贵的吧?
不过,这工作铁定黄了
女经理在一边拿话筒拨号了,眉头紧皱,不知道是打算叫保安还是叫领导。
气氛一阵压抑。
“……那个,你学过格斗散打?”
共翳想摇头,一看阿籍颜色,点头:“会一点。”
“还会用弓箭?”
共翳点头:“会。”
“你觉得一个保安的职责是什么?”
“……”
阿籍心里乐了,有戏!连忙使眼色,把眼白都快翻出来了,浑身都发射着暗号:昨天背了好久的,快背出来快背出来啊——
“认真、负责,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分派的巡逻工作要认真对待,发现情况及时通报队长。对顾客有礼貌,认真填写值班记录。制止不法分子破坏商场设施……”
“下周来上班吧。”
下周来上班吧!
回家后回味起这句话,阿籍就乐的肩膀发抖。
共翳把饭菜端上桌,问他:“晚上要回去?”
阿籍“嗯”了一声,回去啊,陈先生这几天正闹脾气。
“以后不住这里了?”
阿籍“咦”了一声,点头:“你单位那边给安排宿舍,这房子也快到期了。和房东打个招呼,不续租就好了。”
共翳点头,低头夹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这态度瞅着还有点委屈。
阿籍心里不是滋味了,嚼了两口饭,试探:“那要不,还是先留着吧?”
共翳抬头看她一眼,摇头:“算了,省钱。”
哦,对,省钱。
俗话说的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阿籍进食速度慢下来了——钱真的很重要,可是,也不能为钱委屈自己不是?
“你别理我妈,咱们只要攒够钱买房子就好了。我胆子小,你又不会开,车子买了也是浪费……”
共翳沉默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了,成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大刚他们取经去了。
“男人嘛,敢闯就能赚大钱!”
“做生意容易赚,只要有商机。”
“炒股炒房也赚,不过这几年形势不好啊。”
“……”
归纳到后来,他们发现,没文化可以,但文盲还真是步履维艰。
看中文得带小秘,看洋文得带秘书,看合同得带律师……这个,投资成本实在大了点。
“大哥,还是得识字啊——”
真要学现代汉语,还是得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学起,最痛苦的莫过于汉语拼音。
“A,不是不是,‘啊——’”
共翳看着嘴巴张得大大,一脸认真的摊着本子坐在自己对面的阿籍,嘴角抽搐了两下。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
等到正式上班的那天,共翳已经对任何张着嘴巴说话的人类心理恐惧了。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嘴巴张大,啊、啊、啊——
嘴巴圆圆,哦、哦、哦——
嘴巴扁扁,饿、饿、饿——
“阿嚏!”
共翳狠狠的打了个喷嚏,甩掉满脑子的“啊啊啊”,在商场大厅走动起来。
他个子够高,身材也够好,商场的保安制服做的也不算差,这么往大厅一站,回头率还是很高的。
只是……共翳狠狠地瞪向第N个朝这边看的小女生,眼睛下的疤痕狰狞凶煞,整个人的煞气就出来了。
小女生瞪大眼睛,明显受到惊吓了,转身灰溜溜走了。
当个保安还这么大脾气,毛病!
外面秋阳高照,里面冷气嗖嗖。共翳还是有点不大适应空调,走动着继续巡逻。快到换班的时候,门口骚动起来了。
一群背着渔具,带着太阳帽的老太太老头子扶着个人冲进来,一边走一边还大喊“让让让让”。
共翳快步走过去,没想到的事,迎面撞见的竟然是陈先生那张惨兮兮的老脸。
“伯、伯父?”
那些老头老太太也愣了一下住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开口:“你认识老陈?那最好最好!他中暑了,快快快,年轻人帮着扶一下。”
这个天气,中暑?
共翳有点不大相信,但见老丈人瘫的像根面条似的,心里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中暑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时,隐约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年轻人力气就是大!”
“对、对,扶到那边椅子上去。”
“先脱衣服,脱衣服脱衣服!”
头发都花白了的老人们气势如虹,拥着扶着人的共翳直冲休息区的长椅。
服务台的小姐也站起来,共翳冲她摆手:“中暑,休息一下就好了。”
休息区边上就有空调通风口,共翳刚把人抬上长椅,几个老头就七手八脚的开始脱他上身衣服。
老太太们则很自觉的转身或者赶去一层的超市买酒精了。
共翳瞅着他惨白的脸色,也有点担心起来,弯曲食指在他脖子上刮了几下,果然现出一道道紫红色的痧痕。
“啊呀,都黑了!要吃藿香正气水。”
“我包里还有人丹。”
“老霍你给他刮刮痧……”
大厅经理也赶过来了,正听领头的小老头自我介绍:“我们是附近一中的老年教师,周末出去钓鱼,那位是我们历史组的陈老师,中暑了,借你们地方休息一下。”
“这样不行,还是要赶快通知医院,万一出了事情……”
那边已经有老头推开共翳,大施神威的找了块缠钓鱼线的小木片在给陈先生刮痧了。
肩膀锁骨上面两道,后脖子两道,皮肤松弛的背上两大条。
开始刮出来全是青紫色一道道痧痕。有些地方刮破了皮,渗出一滴滴小血珠来。
“哎哟——哎哟——”
陈先生虽然神智迷糊,共翳他还是认得的。刚开始是不舒服忍不住,等到暑气发出来,人舒服点了,老丈人的尊严就又摆出来了。
痛他也不叫了,不舒服也不吭声了。趴着姿势别扭的缘故,胃酸翻滚,眼睛一翻白,呼吸急促起来。
边上人一下子都唬住了。
共翳动作最快,一把扶起他,重重的在他人中上掐了一下。
“伯父,好点了没?”
陈先生早饭吃的太饱,穿的又太多,这个中暑其实纯粹是捂出来的。现在给晚辈这么阴阳怪气的问候一句(心理作用),忿忿不能辩。
一下子急火攻心,喉咙发酸,趴椅子边缘呕吐起来。
共翳哪里见过病征变化这么快的人,瞅着他被自己掐红的人中,十分的不解。
阿籍这天是直接回的家。
一打开门,张女士就凑过来:“人在里屋呢,刚才建国送他回来的……”
阿籍“嗯”了一声,压低声音:“怎么了?”
“臭脾气。”,张女士看看卧室,小声,“说什么水库边风大,非要穿那件新买的毛线背心——中暑了!”
这三个字发音异常的奇妙,感叹里面有惊奇,惊奇之后还带着点不可思议居然真的发生了的兴奋激荡。
阿籍“噗”的笑喷出来,给张女士狠狠的拍了一掌。
“进去看看你爸!”
阿籍在房门外调整了半天情绪,才推门进去。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打的很低。陈先生围着条薄被子,正戴着眼镜看杂志。
“爸?”
陈先生哼了一声,没吭声。
阿籍打了个喷嚏,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爸,好点了没?”
陈先生总算正面转过来看她了,严肃的表情加上人中上那块红红的掐痕,怎么看怎么搞笑。
“你下班了?”
阿籍点头,帮着他把被子拿开:“爸,你可不能再捂着了……”
理所当然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了:“出去出去,跟你妈边上撒娇去。”
阿籍无奈,讪讪的打开门准备出去了。
陈先生咳嗽了一声,在她后面慢吞吞的开口:“明天晚上,让小赵过来吃晚饭吧。”
阿籍下意识的点点头,点完头猛地回头看向他:“爸!”
陈先生给她这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瞪眼:“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阿籍心里欢喜,小鸟似的放开门把手扑回到床边,差点就扑他身上去了:“你同意了?你同意了?”
陈先生哼了一声,不答话。
阿籍忍不住又问:“你不嫌弃他工作不体面了?不嫌弃……”
“我什么时候嫌弃他工作?啊?你爸爸是这种人?”
阿籍呐口。
“他一个大男人,成天跟一帮流氓混混搞一起。快三十了还没个正经工作,骗女孩子跟他同居——你爸嫌弃错了?啊!”
阿籍呐呐的,不知道自己又触到他那根筋了。
“我是看他当那个保安挺那么回事的,也算是为人民服务!”,陈先生继续嘟嘟囔囔,“你当你爸爸什么人?嫌贫爱富——那是你妈!”
“……”
阿籍目瞪口呆,满脑子只剩下那句“嫌贫爱富那是你妈嫌贫爱富那是你妈”。
张女士果然听到了,在外面捏着大汤勺差点就冲进来。
“我嫌贫爱富?我嫌贫爱富还嫁给你个穷教书的!”,她挥着勺子在卧室门口破口大骂,“这房子谁出的钱?我当年那点钱都贴小白脸了?”
陈先生黑着脸,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这话阿籍听他们吵了不下十几遍了,屋里屋外两头跑着劝起架来。
“妈,算了算了。”
“我张舒兰什么人?当年没人要了?追我的排起来队来,能绕你那破学校一个操场!”
陈先生继续装死不说话。
张女士发泄够了,也走回到厨房,乒乒乓乓地开始剁肉末。
阿籍同情的看了眼挑起战火又不敢应战的父亲大人,感慨着给共翳打电话:“共……建国,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吧。”
她怎么就尽捡没出息的遗传,唠叨像厨房那个,胆小窝囊像卧室里那尊……
第二天共翳找人代了个班,换了件浅色薄毛衣就登门拜访了。
这也是阿籍的意思——“要给人亲和感,你就得穿浅色的衣服。”
他提了点水果,顺便还买了点张女士喜欢的桃酥。
饭桌上的气氛,却不大对。
陈先生妻管严是不错,在女婿面前,张女士一向都是很给丈夫面子的。
今天晚上却有点不对劲。
陈先生面前不是炒白菜就是豆芽芹菜豆腐汤,一丝荤腥都没有。那几碗油亮亮的红绕肉爆猪肝都快挤到共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