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改期了。三叔公说如果再看到你,他就不主持这个成人礼了。”乐正礼见向晚不理他,便摇了摇她的头,急道,“小晚,你倒是说句话啊,是不是身上还是很痛很不舒服?”
“我没事。”向晚趴在床上,依旧不抬头,声音从枕头里闷闷传来,不重。
“小晚,表哥礼成之后就得上京受封,到时候府里又剩你一人了,要不你与我一道去游学吧?就像去年一样。”
向晚终于抬头,认认真真的看乐正礼。
乐正礼被盯得直冒虚汗,半晌方松了向晚的手,红着脸吱吱唔唔道:“那个……那个……表哥收你为徒的事,是我不小心说漏嘴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真切,末了又急急加了一句,“我本来是想替你说几句好话,求求情的。”
“没事,早晚总是会知道的。”淡淡一句。她知道那时的情景,乐正礼虽不敢当面阻拦,事后总会想一些方法以期让她免责的。
只是结果往往不尽人意罢了。
其实也没什么。此前师徒情分大白天下,不过当时她一身男装,又没在公众场合开口说话,别人忙着感叹玉陵君折兰公子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倒也不知她原是女儿身。
只是今日之后,这真相是从折兰府的秘密上升为折兰家族的秘密,还是不久之后,会是天下尽知的大新闻?
礼成之后,送走了一帮亲戚长辈,折兰勾玉才得空来看向晚。
向晚挨了板子,几日过去虽有好转,但还是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折兰勾玉示意下人退下,悄悄走近,却见向晚脸埋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好些了么?”折兰勾玉在床沿坐下。
向晚肩膀微微一动,既不回答,也不抬头看他。
“可是在为不能参加成人礼的事而生气?”折兰勾玉试探。下人回报,向晚这几天的情绪都不怎么好。
他并不是惧怕三叔公,或者屈从,只是向晚下不了床,他便索性让成人礼顺顺利利的完成而已。
向晚依旧沉默。折兰勾玉等了好半晌,见她还是不肯说话,也不愿意转过头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准备离去。
还未移步,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手。折兰勾玉转身,便跌入一双黑亮静深的眼眸。
她微趴起上身,一手拉着他手,一手支着身子,侧过头,楚楚地看着他。
“小晚……”折兰勾玉声音一涩,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一早说过,我不善说那些讨巧的话。”那双半月明眸好像一个旋涡,有一种让人沉沦的魔力,不由将人吸引了去。折兰勾玉几乎着迷一般陷在她的眼眸里,身子早回坐回床前,直觉安慰:“怎么会……”
半月明眸一颤,忽而微微垂下,却有晶莹的泪珠滑下,一颗一颗,如珠断线:“多说多错,我只适合沉默。”
当日他是如何问她的?小晚你真不爱说话啊!她说,多说多错,我不善说那些讨巧的话!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遭遇过类似此次的经历么?
而这一次,她会这样倔强而又强势地顶撞三叔公,是否因为当初他给的承诺?
“并非人人都想听奉承的话。小晚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就好。”
“那么若是说错了话呢?”
“那也无妨,你还小。”
“是这样的么?”
“至少在这里,是这样的。”
是他给的承诺。不过半月不到的时间,竟就食了言。他鼓励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告诉她不会有任何后果,他不会苛责她,可以保护她,不让她受委屈,可是真当事情发生时,他似乎忘了当初的承诺。
而她却不曾给他难堪,默默的承受这次杖刑。
他说不出道歉的话,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不可这样,只能安慰她:“小晚说得没有错。只是他们不懂。”
其实不止是安慰,他心里确实这样想。
向晚抬眼,双眸晶亮,楚楚中带着丝微怯,确认:“真的么?”
这一刻,脑中竟然一片空白,直觉高于意识,折兰勾玉俯身便在向晚眼上印下一吻:“真的。”
心里又加一句: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这一记轻吻,让向晚有些震惊。她看着折兰勾玉,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觉得昏昏沉沉。
“想睡了?”佯装坦然。并安慰自己:她还是个孩子,这只是一个纯洁的安慰吻。
向晚“嗯”了一声,确实觉得自己有些晕晕的,头一下子沉得很。
“那睡吧,好好养身体。”折兰勾玉巴不得如此。不然让他解释刚才那一吻,还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向晚乖乖闭眼,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她是新上任的杏花仙子,开心快乐,却因错开三届杏花,被贬下凡,再次修行。
折兰勾玉直到临行前才将向晚送的礼物盒打开。只见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一把折扇,只一眼折兰勾玉便知是恩师送给自己的那把,此前掉在地上断了柄,被向晚讨了去。
折兰勾玉将扇子来回翻转,细细打量,修长的手指抚过曾经断裂的地方,既看不到裂痕,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想起前段时间向晚频繁出府,没想到她有心至此。
想到这里,折兰勾玉不由微笑,心里不免又有几分欣慰。这把折扇材质有多珍贵,修复这把折扇的难度,他比谁都清楚,向晚居然做到了。
他又觉得有些愧疚。那天三叔公当面指责她是个祸害,他虽心里不甚赞同,却没阻止,更没体会过她当时的感受。先前许的承诺,也未兑现,让她徒受一顿杖刑,至今还起不了床。刚才他竟又情不自禁的做了逾矩之事,真是有些太不应该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向晚这个学生,其实真的很讨他的喜欢。
如此心念一动,手中折扇习惯性一开,憋见那抹杏红,脸上的笑容不由僵在脸上。
本来干净无一物的雪白扇面,如今却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向晚杏花的画技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青砖小瓦马头墙,墙上横一枝红杏,栩栩如生。可是让才名天下的玉陵君折兰公子手拿一把红杏出墙扇,总也不是那么回事吧!哪怕那幅杏开二度,也比这个好上许多。
折兰勾玉将折扇拿起放下,犹豫良久,最后手一顿,终是将折扇贴身安放。
第九章
折兰勾玉走了。
临走前交待了沈管家要好生侍候向晚,又交待了潘先生有空多指点小晚学习,交待了向晚有事找沈管家或潘先生,来回交待了个遍,终于走了。
应该也是心无牵挂的,只不过每每碰到怀里的折扇,便又不自觉的有些哭笑不得。
乐正礼也走了。
他与折兰勾玉一同出发,不过一个是上京受封,一个是独自游学。
热热闹闹的折兰府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向晚这几日反反复复的做梦,梦境相同。
那个羽衣如云、裙摆饰繁花似锦的美丽仙子,那一金一翠的两本册子,那延延绵绵数百里的花海……她在杏枝上跳跃嬉戏,将杏树上的青杏一抽一抽打落下来……那个满脸怒气的男子,那个微有些尴尬的座上女子……
“我是迎春仙子,你是新来的杏花仙子吧?晚上王母娘娘寿诞,众姐妹商定百花齐放为贺,到时候以莲灯为信号,可别误了时辰……”
“百花姐姐几日前便赶往瑶池,历年天庭寿诞都是她和百鸟仙子督管操办,这事是她让风婆婆传的信,错不了……”
“玉帝,是小仙疏于教导,才有此事发生,望玉帝念在杏花仙子初上任,饶恕她此次失误……”
“一夜之间,你可知因你这失误,人间多少谣言纷起,百姓惶惶,奔走相告,直道天呈异象,必有大灾,甚至已有不少人打算离家逃亡……”
……
如此这般反复,有一天向晚夜里惊醒,猛地醒悟:这不是梦境,这是她任杏花仙子时的经历!
那些影像一幕幕在脑海浮现,一段往事,一段经历,按着顺序,连结成谜底,将埋在她心底九年的疑问悄然解开。
原来,九年前的杏开二度是她的失误!
原来,她的错情有可原,若不是当时在天庭冲撞了玉帝,或许不致有今天这遭遇。
原来,她竟然恢复了记忆。
是因为挨板子高烧昏迷,还是因为折兰勾玉的轻轻一吻?
不管怎么样,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这让向晚很是开心。
多年来困扰她的疑问,原是自己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当庭冲撞了玉帝所致。虽然这玉帝的脾气委实大了点,暴躁了些,但她当时确实太口无遮拦,就跟上次冲撞了三叔公一样,不管错与没错,她受罚必也是应该的。理,总是这个理。只是没想到还是杏花仙子的时候,她就已是这么倔强了。
如此一想,向晚九年来的那层重重包袱,忽然卸下了大半。
她所恢复的那段记忆告诉她,她生来便是杏花仙子,虽然当职时间不长,除了做错事受罚那一段,她所有的天庭日子皆是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那么现在,既已被贬下凡,便好好修行吧。来这人世走一趟不容易,总得圆满地走完这条路,才能安心回天庭。
近来玉陵学堂春试招生的事,替代了折兰勾玉收学生之事,成为玉陵城的头条大新闻。
一件新鲜事物,总有人赞成,总有人反对,又总有人持观望态度。这一次,因着折兰勾玉与潘先生的名声,倒是赞声一片,大大盖过了反对浪潮。自然,观望的也不少。
听说这一回报名参加春试的,以中层资产者居多。富贵人家多是私塾,来这么一个免费学堂,不免有些没信心,便欲作观望。真正的穷苦人家,一时不能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自然也持观望态度。
向晚微微有些无聊,恢复杏花仙子记忆又心情甚好。想起那日折兰勾玉对她的亲密举动,想到他之前提过的理想与梦想,便命老管家也替她去学堂报个名。
老管家微微一犹豫,记起少主临行前的吩咐,说是向小姐的话就是他的话,犹豫即刻全消,忙遵了命去。
下一个犹豫的,自然是潘先生了。
学堂今年第一次招生,只招四十名。为了保证之后的开堂授课,之前先会有一个摸底测试,以便择生。有了经验,明年便可适当放宽条件,长此以往,争取让玉陵城的孩子都能读上学。
潘先生见沈管家亲自过来填这一份春试报名表,又见报名表上赫然是向晚的名字,不得不开口道:“沈管家……”
向晚是女子。虽然他此前同意折兰勾玉,若是向晚资质不错,便不担师父之名,从旁稍加指点。但稍加指点是一回事,与男子一同上学堂又是另一回事,他确实觉得有些为难了。
“不瞒潘先生,少主交待,向小姐的话便是他的话,任何人不得怠慢。此事便是向小姐交待下来的,我们身为下人,不敢违逆。”老管家与潘先生也是认识,潘先生此刻的犹豫就跟他当时一样。不过少主的话,他是绝对服从的。
这情况就更严重了。折兰勾玉上京受封,已是玉陵城实至名归的城主,向晚的话便是他的话,那一句“我们身为下人,不敢违逆”,说得潘先生一阵发晕。
“向小姐还说,便让她试试。就与一般报名考生一样,春试过则过,不过也无妨。”
听起来倒是知书达礼。潘先生想起折兰勾玉当初那一番话,又想起向晚的那一幅杏开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