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如扇的睫毛轻颤了颤,折兰勾玉继续笑道:“若再不醒来,便命人将天下的杏树都伐了吧。”
睫毛颤得更厉害,半晌之后,却是缓缓睁开眼来,晶亮若星,看着折兰勾玉,忍不住落下泪来。
折兰勾玉心一悸,直觉高于一切,蓦地俯下脸来,便印上了向晚的眼。
“你好,我叫李誉……”
“我喜欢你,可以与你交往么……”
“我觉得我们挺合适……”
“你不喜欢,我不会勉强你……”
“我们结婚吧……”
“今天注册登记,我来接你……”
“啊……”
……
“小晚,怎么了,怎么了?”折兰勾玉一惊,感觉到向晚的不对劲,本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可是看情形显然不是。
向晚紧咬着唇,皱着眉,似乎很痛苦,昏迷多日身体虚弱,手却还是提了起来,用力抓着头上的纱布,无意识的扯着。她根本听不到折兰勾玉的声音,耳边只闻呼呼声,似大风刮过,脑中又觉得炸开了般,痛得不行,混乱得不行。
“小晚?小晚?”折兰勾玉微用力的掰开向晚扯住纱布不放的手,因着她刚才的用力,白纱布上有几处又细细渗出几丝血迹来。
折兰勾玉一手搭脉,另一手紧紧抓着向晚纤细的双手。向晚挣扎,指甲狠狠掐进折兰勾玉的手背,行动完全不由自己控制,只痛苦的咬着唇,借由这些忍受这种从未有过又强烈万分的头痛。
“小晚?”
向晚抬眼,脸色煞白,本就虚脱,现在更甚,无力道一声“师父”,便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向晚抬眼,房里置了夜明珠,点了宁神熏香,榻边小桃打着瞌睡,时间该是不早了。
她摔下马,昏迷几日便有些清醒过来,并没恢复这些记忆。那么又是什么,让她突然恢复了部分记忆?想着刚才脑中突然出现的记忆片段,一点一点串成一段简短的人生。
原来她前世也叫向晚。
原来她的前世跟今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原来她前世是遇车祸而死。
原来她不是生来就是杏花仙子,而是遇车祸死后升的仙。
还有什么?似乎还遗漏了什么重要而关键的东西?
她需要时间好好理清这一切。
床前阴影一闪,向晚侧目,对上那一双微圆星目。
“小晚,小晚你醒了!”
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吵醒了小桃,稍顷惊动了整个折兰府。大半夜的厨房炖了粥,向晚喝了点暖暖胃,方有了些力气,对一旁一直紧张小心的乐正礼道:“对不起。”
乐正礼身一颤,看着向晚头上层层白纱布,想着那缕缕青丝落了地,蓦地跪至床前,拉着向晚的手,怔怔落下泪来。他再孩子气,也明白这一次对向晚的伤害,若是向晚头上的那道伤口成为永久的疤,那么会给她带来多少不幸与灾难!
“小晚,跟我回家吧,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向晚弯起嘴角,眼眶微微湿润。他是想负责,她知道,可是这事是她引起,根本不是他的错。尽管这样,她心里暖暖的,还是感动。
向晚恢复得很不错。很快就能在小范围里走动透透气,头上的纱布也越来越薄。
只不过从向晚醒来之后,折兰府所有的镜子便消失了。一切与水有关的也被吩咐与向晚保持一定距离,有意识的不让向晚靠近。
与镜子一道消失的还有折兰勾玉。他不在府里,有要事出府了,却没跟任何人说是什么事。
向晚也不往外走,足不出户,只在房间内小小走动,不喜见人。有时候一天一个人也不见,折兰勾玉还没回来,乐正礼上京的时间没法再拖,只得不放心的走了。金三佰自从向晚醒后,偶有过来。
“三佰,我是不是很丑?”向晚站于窗前,看着窗外,淡淡问。
“怎么会,小晚一向漂亮,就算现在头上扎着纱布,也很好看呢!”
向晚低头笑笑,回过身,看着金三佰,认认真真道:“三佰,帮我一个忙吧。”
“你想做什么?”金三佰心中隐隐不安。
“我想离开这里。”
“小晚……”金三佰默然。
向晚低头,神色一黯,幽幽道:“没几天就可以解下纱布,我不想大家看到我那么可怕的样子。”
说是大家,其实不过是一个人。她想在折兰勾玉来之前逃离这里,不想自己不堪的样子落入他眼,金三佰又岂会不知。叹一口气,沉默倔强的表象下,依然是少女细腻而敏感的心。
向晚失踪了。
凭空不见,只留了张纸条,娟秀整齐的一行小字:勿念勿寻,一切安好。
与向晚一道消失的还有那架凤首箜篌。
折兰勾玉好不容易在师父的推荐下,亲自拜访寻了良医过来,回到折兰府竟是这样一个情况。
向来处变不惊的折兰公子忍不住又烧了把心头火,得知这几日老管家已封锁消息秘派折兰府侍卫遍寻玉陵未果,这段时间累积的怒火终于爆发,第一次将相关责任人处以家规。
向晚在玉陵无亲无故,忽然出走,折兰勾玉自是想到了一个人。
“哟,城主大人,您的徒弟不见了,怎么找我要人?”
“金掌柜,”折兰勾玉笑容和熹,眼神锐利,“此前小晚一直不希望连累你,不过这一次,怕是要让她失望了。”说完,笑得愈发温暖。
金三佰眉一挑,似笑非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想让金掌柜明白,这里是玉陵。”从三佰楼开业那次,他就派人查过金三佰的来历。虽然费了不少心思,最后还是摸清了她的底。她金三佰靠山再大,在玉陵,也不过是他给的面子。这一次,金三佰若是知情不报,甚至参与其中,他可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折兰勾玉说完起身,作势掸了掸衣服,优雅华贵,转身离去。
金三佰留在原地细细思忖,回神小跑在三佰楼外追上折兰勾玉,停步喘了口气,方道:“她现在不想见你。”
折兰勾玉神色一凛,金三佰忙加一句:“你伤了她的心,她又觉得自己现在很丑,不想见你是正常。”
见折兰勾玉神色缓了些,金三佰又道:“若她想见你,自会让你找到,若她不想见你,即便你翻遍整个玉陵城,也找不到她。她是我金三佰唯一的朋友,就算得罪玉陵城主,我还是会拼我所能,不会让你找到她。”
金三佰说完,全不看折兰勾玉反应,眨眼便回了三佰楼。
第十二章
玉陵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熟悉你又有意避开你,确实不容易。
折兰勾玉与金三佰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有一个共识:在以各自的方式保护向晚的同时,尽量不撕破脸。
折兰勾玉虽然不甚赞同,听闻金三佰的话,也能理解此刻向晚的那点小心思。既然如此,早点解了向晚心结才好。亲请了来的良医不能白费劲,而且向晚也需要治疗,于是他与金三佰心照不宣,他送人,她接人,不耽误向晚的容貌大计。
只不过折兰勾玉有心趁此机会派人跟踪,还是被金三佰技巧的甩掉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三年后。
折兰勾玉没想到这一等,竟然等得这么久,等得这么有耐性。
没耐心也没办法。他不是没尝试过寻找向晚,只不过这三年多的时间,找遍了玉陵,甚至分派几路人出玉陵城寻找,却一直没有向晚的踪迹。
不止向晚,请来替向晚疗伤的良医,以及金三佰都跟着失踪,平地消失一般,凭折兰家族的势力,竟然遍寻不着。三佰楼倒是照常营业,不过金三佰竟然托了潘先生代为管理。折兰勾玉有气无处使,从向晚出走最初容易发怒,到三年后的平静,忽然明白了向晚的心,更明白了自己的心。
此刻他对向晚的思念,不正是向晚对他的思念!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折兰勾玉轻轻叹息。他跨马经过杏花村,怎能料到会看见有人对着庙墙抽打他的画像?他因着表弟的爱管闲事买下了一个倔强沉默又有些脏脏的小丫头,当时并不算太情愿,又怎能料到这个丫头会慢慢融入他的生活,融入他的感情,成为他初次情动的对像。
这么突然,又这么自然;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有情动,只不过这么耐心的等了三年,才知道自己已然动情到这么深的地步。
她如果只是因为他定亲而赌气去骑马,而后才有了这后来的一切,他发誓待他找到她时,一定要狠狠打她一顿屁股。
他的向晚,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三年未见,她必然已是脱胎换骨,能让所有的人惊艳。他知道。
而他,一边苦心寻找,一边耐心等待。二十二岁,依然没有正娶。
新年一过,天渐渐回暖,不知不觉又到杏花时节。
每当这种时候,折兰勾玉便会特别想向晚。杏花与向晚,太过有缘。
这日得闲,折兰勾玉独自一人策马往北,去看启明山北半坡的杏花林。
延延绵绵的一大片杏林,如今枝头已缀满杏红花蕾。折兰勾玉立身于前,想起第一次带向晚来这杏林的情景,心中的思念更甚。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若隐若现的声音,惊得折兰勾玉双手紧握成拳,险些捏碎手中折扇玉柄。稍顷慢慢松开,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这个声音,这首诗,除了向晚还会有谁!别后三年,记不清来了多少次,只希望漫漫杏花下,能再看到那个沉静又明媚的女子。无数次的希望,无数次的失望,这一次,终于等到了。
折兰勾玉心下狂喜,神情却是坦然,悠哉哉踱步入林,似漫不经心,实则寻找向晚身影。听音辨位,于折兰勾玉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向晚在杏花林的另一端,穿过大半杏林,折兰勾玉才看到那个久违的身影。
她身上是绛紫丝帛长袍,头发高高束起,挽一个小书髻,露一小截发尾,背对着她,站在一株杏树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折兰勾玉停步,五米开外,保持着小小的距离看着她。心弦蓦地放松,他的小晚,终于回来了。
一个哼小调,一个远远看着,一时两人都没行动。
就好像暗中在较劲一样。
哼完一支曲,向晚徐徐转过身来,手中折一枝怒放的杏花,半月明眸笑成弯月牙,看着折兰勾玉,盈盈道:“师父,近来可好?”
犹如电光火石,一瞬间击碎折兰勾玉所有的理智,什么尊贵什么气质什么身份,统统变成了尘埃。只一眨眼的功夫,向晚的好字余音未落,人便被整个的拥进了折兰勾玉的怀里。
向晚的脸被密密紧紧闷在他的怀里,很有难度的勾起嘴角,笑。
“小晚……”叹息中有满足,折兰勾玉松了向晚,轻轻摆弄她露在发髻外的短短发稍。
三年未见,向晚又高了许多,如今已长至下巴,出落得如莲出水,双颊丰满,有种胭脂的莹泽,浑身上下,掩不住的少女光采。
她本就早熟,又比一般孩子高。如今一看,不由谓叹:他的向晚,终于长大了。
向晚眼一弯,巧笑如嫣,伸手一扯发带,青丝如流水般倾泻,丝丝顺滑光泽,暖暖太阳下,头顶竟亮成一圈淡淡光环。
“莫前辈妙手回春。” 青丝如墨,只及肩长。
折兰勾玉回神,伸手,丝丝缕缕,满头青丝,并无疤痕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