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听天命。
走过刑场的时候,两旁围观的人群和维持秩序的侍卫见他到来,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方家族人跪了一地,婴儿的啼哭愈发洪亮,在偌大的刑场之上缭绕不绝。
所有人都低着头,惟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仰起头来,看向朱高炽,眼神出奇的清澈。
朱高炽站到他面前,知道他是方孝孺的长孙,遂蹲□,解开他身上绑缚的绳索,朝他笑笑:“叔叔带你去见爷爷。”
那孩子看着他,没有动作。他身边的大人却都惊恐的看了过来,生怕朱高炽那这孩子带走,是要对他处以比砍头更加残酷的刑法。其中一个女人则含着泪死命朝那孩子摇头,靠过来将那孩子护在身后。想来应该是孩子的母亲。
朱高炽觉得心酸,却依旧朝那孩子伸出手,重复着刚才的话:“叔叔带你见爷爷,去吗?”
那孩子眨了眨眼,竟然将自己小小的手放在了他的掌中。
朱高炽牵着那孩子朝方孝孺走去,身后的方家族人疯了似的喊着那孩子的名字。却因为他们都被绑缚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孩子跟着朱高炽远去。
朱高炽扭过头看着小小的孩子,问道:“你叫方廉?”
“嗯。”
“这名字是谁取的?”
“爷爷。”
“知道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爷爷说是清正廉洁。”
朱高炽没再说话,只在心里想着,就算救不了方孝孺,至少,也要将这个孩子救下来。
两人走上刑台,方廉见到方孝孺,直接甩开朱高炽就跑了过去,抱着他的大腿,一个劲儿的叫着“爷爷”。
方孝孺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有片刻的闪烁,虽然转瞬即逝,却没能够逃过朱高炽的眼睛。
朱高炽走过去,站到方孝孺面前:“一个忠成十族殃,全身远害亦天常。先生这又是何苦呢?”
方孝孺桀骜大笑,朗声吟出一首诗来:“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孰不我尤!方家一门,世代忠良,如今为国而亡,死亦无怨!”
“先生好气魄!”朱高炽由衷赞美,挥手让人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才在方孝孺一脸疑惑的表情下缓缓开口,“好一句‘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好一句‘为国而死,死亦无怨’。高炽才疏学浅,不知先生所说的君是何人?国乃何国?还请先生赐教。”
方孝孺义正词严:“君乃建文,国乃大明。”
“好。我们先说君。”文人喜欢玩文字游戏,那他就陪他玩儿,“古人说,忠君爱国。这所忠之君,是否当是明君?”
“自然是明君。”没听说过要忠于昏君的说法。
朱高炽点点头:“那建文帝,之于明君,何如?”
方孝孺双手抱拳,朝天行了个大礼:“我建文皇帝,勤政爱民,仁德宽厚,心系社稷,胸怀苍生,自然是明君。”
“是么?心系社稷,胸怀苍生?”朱高炽不以为意,“那为何却连自家亲人手足都容不下?难道就因为自家的亲人手握兵权,会威胁到他的皇权,就不算在苍生之列了么?他听信奸臣谗言,对自己的亲叔叔狠下杀手,夺兵权,贬官爵,对其家人不管男女老幼均发配边疆,逼死湘王一家,又岂算明君行为?”
方孝孺刚要反驳,朱高炽却不给他任何机会,继续说道:“古往今来的明君,或奠基创业、开国换代,或继业守成、开创治世,或承天命于宇厦将倾、社稷飘零的衰世,励精图治、中兴家国。请问先生,建文帝做到了哪一点?”
方孝孺微张口,却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朱高炽见他迟疑,信心倍增,口若悬河:“先生道我父皇起兵造反,扬起兵祸,陷黎民于战火,却又为何不追本溯源,想想这兵祸到底因何而起?我父皇乃太祖皇帝亲封燕王,二十岁就藩北平,多年来一直勤于政务,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替大明王朝殚精竭虑,守护北疆,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亲人猜忌,奸臣迫害,竟然需要以兵祸而自保。先生饱读诗书,如此简单的因果关系,难道还需要高炽来告诉你吗?”
方孝孺一声冷哼,避重就轻道:“为国尽忠,乃臣子本份。”
言下之意就是,你燕王既然是北平的藩王,就应该勤于政务,让百姓安居乐业,竭尽全力守护北国,惟皇上马首是瞻。皇上让你守护边疆,你就得老老实实守护好,皇上让你交回兵权,那就得乖乖交出来,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份,怎么能够因为自己做了那些事就高高在上,不把皇上的命令放在眼里?那皇上要强行收回兵权,你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朱高炽的脾气比起朱棣来,已经好上很多,但听到方孝孺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依然气了个半死,差点儿就懒得再跟他废话,让他死了算了。
但一看到站在旁边的方廉清澈纯真的大眼睛,朱高炽便忍不住再次心软:“好一个‘为国尽忠’,先生刚才说‘君是建文,国乃大明’,高炽想问先生一句,这所谓的‘为国尽忠’,是否应该忠于大明?”
方孝孺有片刻的沉默,最后点点头道:“自然。”
“既然先生说忠于大明,那高炽再问一句,现在的国号难道不是大明?”朱高炽看到方孝孺申请有些变化,不动声色继续道,“先生口口声声为国尽忠,为国而死,难道是说太祖皇帝开创的大明王朝,灭了吗?”
“你!”方孝孺就算再迂再腐,也断不敢说这个话。
朱高炽不理他,咄咄逼近:“既然大明未亡,先生的‘为国尽忠’四个字就让人万般费解了。国还在,先生却不愿意尽忠了,由此看来,先生的忠孝节义,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而只是为了成全你一人的忠臣大名。”
“一派胡言,老夫岂是这等沽名钓誉之人?”方孝孺被他气得吐血,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满腹的经纶学识竟然丝毫排不上用场。
“不是么?”朱高炽一点儿不跟他客气,转身指着刑场之下跪着的方家族人, “那他们又是什么?先生为了个人的所谓忠义,就要牵扯全族陪葬,于心何忍?”
方孝孺闭了闭眼睛,不去看那些因为自己的固执即将送了性命的亲人,再睁眼时又是一片大义凛然的决绝:“老夫全族死即死尔,断不会向窃国之贼臣服!”
“窃国之贼?”朱高炽听到这四个字,隐忍的怒火腾的一下冲向脑门儿,“枉先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然也会犯这用词不当的错误。高炽倒想问先生一句,何为窃国?国是谁的?唐太宗李世民跟随其父起兵平乱,建立盛唐;宋太祖赵匡胤从军起义,建立大宋;咱太祖皇帝红巾起义,南征北战,推翻元朝暴政,建立大明。他们算不算窃国?如果改朝换代都不算窃国,我父皇只想进京诛灭奸臣,辅佐天子,何来窃国之说?”
“太子殿下休要强词夺理,唐宗宋祖,太祖皇帝以天下大任为首,救百姓于水火,岂是朱棣这乱臣贼子能比拟?”
“说得好。”朱高炽忍不住都要鼓掌了,“原来先生也知道什么叫做‘以天下大任为首’,由此足以说明‘国’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它是属于天下百姓的。那先生又怎么能说我父皇做了皇帝就是窃了建文帝的国呢?更何况……”
朱高炽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方孝孺的表情,才又开口:“就算如先生所说,这国是建文帝的,那也是他自己先放弃的。我父皇早就有言在先,渡江进入皇城,一为诛杀奸臣,二为祭拜太祖,三为效仿周公辅佐成王。可他选择的不是与百官将士共同进退,他选择的是一个人逃回寝宫点火自焚。他的自私,懦弱,猜忌让他不敢直面困境,让他选择放弃了自己的臣民,自己的百姓,自己的责任。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没有找到建文帝的儿子,而建文帝的弟弟是什么样的资质,我相信先生比我更清楚。在这国将不国的境地下,百官一再请求父皇登基,他才勉为其难登极帝位,接手了建文帝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可你们这帮口口声声忠君为国的文武大臣,为了一个无能的已经死去的皇帝,处处与他为难。他一再忍让,你们却得理不饶人,变本加厉。这又岂是文人所为?”
方孝孺因为朱高炽竹筒倒豆子的说话速度以及论证有据的言辞而找不出语言来反驳,憋得满脸通红 。可朱高炽却是越说越激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因为你的一意孤行,你的固执迂腐,会害死数千名姓方的、不姓方的,和方家有无血缘关系的,甚至连面都没跟你见过的人。你为了成全自己的忠义气节,替建文帝殉葬了,顺便无情地拉上了这些无辜的亲戚朋友门生,你‘光辉万丈’的声名生长在方家亲人如河的血流中万古长青了。可你以为后世会颂扬你吗?你以为你的族人会感激你吗?你凭什么决定他们的生死,你凭什么以为他们被砍头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伟大?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要悲惨的人头落地。他们有的,甚至才刚出生!”
随着朱高炽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刑场之上本已经停止啼哭的婴儿,仿佛响应他一般,再次放生啼哭。洪亮悲怆的声音响彻霄汉。
方孝孺再也没有出声反驳,他只是再次闭上眼,将刑场之上的亲人和耳边婴孩的啼哭通通摒弃在心门之外。任凭雷霆万钧,自是巍然不动。
但他紧握的双拳及微微颤抖的身体,早已出卖了他脸上佯装的平静。
奉天殿中,所有的文武百官已经站了一天,但此时此刻,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朱棣斜靠于龙椅之上,正在打瞌睡。
没有人敢发出除喘气儿之外多余的声音,因为半个时辰已经过了。朱高炽没回来报告好消息,他们都知道,定然是没能劝得动。如果这个时候把朱棣吵醒,那结果可想而知。只盼着能拖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希望朱高炽能再在朱棣醒来之前把方孝孺搞定。
刑台之上的方孝孺一直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朱高炽扭头看了看计时的滴漏,半个时辰早已经过去。一颗悬着的心,也因为方孝孺的沉默而完全沉入了谷底。看来自己浪费了如此多的唇舌,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依然是半点儿道理都没有听得进去。
罢了。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他一心求死,他就该顺应天道,不要妄图去改变既定的历史。
“先生,难道你个人的忠义气节真的比社稷的稳定和百姓的安乐更重要么?如果是,那高炽实在不明白,先生的忠,是对一人之朝廷,还是天下之百姓呢?”
这最后一个问句,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答案。
朱高炽叹了口气,蹲□,抱起小方廉,转身欲走。
可他没想到方廉拉住了方孝孺的衣袖,死活不放,还扬起稚嫩的声音问他:“叔叔,爷爷为什么不走?”
朱高炽看一眼方孝孺,温和道:“爷爷还有事,咱们先走。”
方廉摇摇头:“叔叔,廉儿想和爷爷一起走。”说完竟然不等朱高炽回答,扯了扯方孝孺的衣袖,扬声道,“爷爷,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朱高炽刚才那番话起了作用,还是方廉声声“爷爷”触动了他的心弦,方孝孺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看向朱高炽,问了一句让朱高炽顿时拔开云雾见月明的话:“殿下怎么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