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争论了一番,才把话题绕回疏情崖之战和韩错的死因上。
“你说有个女子,让韩错很是痴迷?”
流浪汉来了兴致,本来坐着,倏地跳起,两条腿蹲在椅子上,继续拈东西吃,不时长身而起展开掠夺:“快些说说!那家伙竟会有喜欢的女人?”
范无咎垂下眼睫,静静道:“……那女子,很难言喻……我想冥冥世间恐怕没有……不为之心动的人……”
“有这种女人,老子倒要会会!先说韩错如何个痴迷法,是死缠烂打,还是奉上半壁江山?”
范无咎望着盘中佳肴,凝结的油光使他完全失却胃口:“若我没猜错,他强要了她。”
流浪汉一口汤汁喷出,溅了一桌,让那些残羹冷炙没胃口的程度升级:“果然是韩错风格!那女子是何反应,委曲求全,还是要死要活?”
范无咎淡淡道:“我不知道。”
流浪汉怒道:“你不知道?”
范无咎声音轻淡:“她似乎不恨他,却也没有跟了他的意思……她就是这种人罢,对什么都淡淡的,说是逆来顺受,却也不像;说是看透尘世,却又很哀伤的样子……”
第79节:尘世离(3)
流浪汉听得怔了。
“这是什么女人啊?老子阅人无数,真没见过这型的!”
? ? ?
大雪停了。洁净的地面,反射出自天空中投下的光线,整个世界……充溢着一种奇异的橘红色。
方悦意推开房门,轻微的吱呀一声,好似屋子也有忐忑的心情一般,怯生生的。一阵微风刮过脸颊,不带寒意,却有杀气。跨过门槛时,蜡烛悄然灭了。
屋内漆黑一片,她刚从满目橘色的外面进来,眼睛还未习惯黑暗,一时之间无法视物。凭着本能心里升起警惕,来到摇篮旁边一望,隐隐约约的,里面空无一物。冷风从门和窗子缝隙灌入,帷幔帐帘轻动,宛如湖泊之上层层微浪。
“这个就是韩错的种?”外头传来男人的粗嗓,方悦意倏然回头,墙顶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身背巨刀的汉子,“别过来啊!”一句话制住方悦意向外走的步伐,男人冷道,“我从张说书的口中听说了,你这人有点邪门,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若是让老子听到你发出什么声音,小心这细皮嫩肉的娃儿。”
方悦意抬起的脚顿一顿,收了回去,目光清冽,一动不动的盯住汉子手中襁褓。
“老子不是以礼相待的书呆子,也不是怜香惜玉的风流子。”汉子道,“不过你放心,我这人行事手段是不讲道理了点,不过还不至于无耻。我只要知道韩错这老小子究竟是真死假死,若他还活着,定然不会放着自己崽子不闻不问,你说是不是?”
汉子哈哈笑一声,“三日之内让韩错单独一人来找我,记住了,三日喔。三日后我还看不到他人,你就对这娃儿说永别罢。”说罢单手挟着婴孩跃下墙头,待方悦意追出去,一条窄巷前后空空,早已人影全无。
? ? ?
颜笑茹迟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目光飘过去,望着丈夫怀里的婴儿。
“那……是?”
“闲邪王和方悦意的。”范无咎的声音异常平静,异常得不像一个受了挫折的领袖所有,也平静得不像他提起方悦意时一贯的温和。颜笑茹目光又飘过去望着丈夫的脸,不大明白他隐藏在话语下的深意。 “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筹码。”范无咎继续说,犹豫和惊疑在颜笑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去探了探身边的襁褓,那里是她自己的孩子,仿佛在确定他在不在。
“如果一切真像守残估计那样,闲邪王未死,而是布局隐匿,好修炼三锡命的话,他重出之日,必然就是江湖浩劫之时。”范无咎依旧用那种平静的口吻叙述道,“他花了足足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筹谋,志在一击得胜。如今祸至眉睫,正道的各位却来不及聚合响应,共御大敌,这由始至终,完完全全是我的错失。”
颜笑茹越听心中越凉,对上范无咎双眼,隐约觉得他脸上浮着一层缥缈雾气,使得神情看来捉摸难定,不祥的预感逐渐堆积。
范无咎走近床榻,把婴儿放在自己幼子襁褓旁边,平缓道:“事出有因,我也只能使些平日里视作肖小的手段,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逃避应该承担的罪责。”他握了颜笑茹的手道,“只是笑茹你身为我的妻子,要陪我担这许多风险,着实委屈了。”
颜笑茹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他袖子哀道:“你在说什么!求你不要说了!我们别与那些人斗了好么,我们不能归隐田园,带着儿子避开这种勾心斗角的纷争么?!”
范无咎只是笑笑,“如果可以重新活一次,我也宁愿自己是个凡夫走卒,宁愿自己从未涉足这片江湖,但不论如何活法,笑茹,你要信我,我的选择始终是你。”
颜笑茹微微一颤,面带惶色地抬起头:“……你,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抓着范无咎衣袖怒激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抢着去做英雄?丢下了身后的女子不闻不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婴孩受了惊吓,哇一声横插进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总之到后来演变为齐齐放声大哭。颜笑茹心中愤怒渐渐转为悲戚,只能扯住范无咎的袖子不住的重复那句“为什么”,范无咎虽抬手替她抚背,却从头到尾不曾说过半句退让哄骗的话。颜笑茹不敢抬头,生怕在自己这样胡搅蛮缠之后,看到的却仍是那温柔却义无反顾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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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美丽的音色,是珍珠落在玉盘里,亦或银枝敲打着翡翠做的风铃?
皎皎在身边沉沉睡去,柔软的唇上犹有激吻后留下的一片残红,韩错轻轻将手臂从她脑后的枕衾下抽了出来。抽出来那一刻,他竟产生了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里的可笑迟疑。
于是就那样半举着,既是看手,也是看指缝间的风景。这只手染过风花雪月,快意恩仇,操控千万人的生死,却从未如此空虚乏力,抓不住一绺轻如纱雾的月光。第80节:尘世离(4)
“海市蜃楼……”
韩错喃喃轻语,摊开合拢的五指,光斑落在了掌心。
海市蜃楼……玄音天香……莫不沉沦,烟迷醉妆。镜花水月,世人谁能不爱慕,只有聪明人才懂得及早抽身,远远观望罢了。
风送笛音,穿绡入户,空空回荡着久不停歇。韩错闭目敛眉,片刻后悄然起身披衣,取了黑色毛氅和马鞭,径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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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情崖上正值风寒。前几日大雪封山,道路结冰,现在虽然化了些,却更冷得叫人骨缝发僵。再往前便是一片林子,枝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前端似乎能将人洞穿般尖锐。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有几分蹊跷,最明显的莫过于外围的冰雪多少有消融迹象,林子深处的却不化反积,风吹过,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钻入衣领,加上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的湿冷寒气,令人望而却步。
韩错策马缓行,天籁之音为他引路,如阵阵暖流驱赶着寒意。马儿似乎也听得懂这样的玄音,蹄子不紧不慢踏过雪地,避让着交错杂乱的树枝。韩错身陷冻林,满目银净冰霜,说不出的素雅高洁,所听、所见,都是足以让人失神的美丽迷乱。
出了林子那一刻,第一眼便望见那人坐在潭边。墨衣下摆入水三分,泛着莹莹润光,手里一支花形管笛,余音犹在,清洌的声音随风一道送入耳中。“去年此时,你要我一曲玄歌。今年此时,我来还约。”
韩错勒一勒缰绳,马儿原地踢踏几下,不甘愿地停住了。他笑道:“可是,我没有死啊。”
方悦意道:“我当时就说过你不会死。”
韩错“哦”了一声:“我也记得去年此时你说过,你不会在活人面前吹曲。”
方悦意静默片刻,轻淡道:“在我心里,你已死了。”韩错一怔。是了,对她来说,现在的韩错已经不是当时的韩错,而对他来说,现在的方悦意却依然是当时他心心念念着的碎雪。
想到这里心中一柔,韩错无奈苦笑道:“好。”又说,“说起来,不知不觉的,我还真是欠了你不少。”
方悦意道:“你可认识一个三十岁左右,背一把巨刀的流浪男子?”
韩错一怔,眉梢微抬道:“是他啊,怎么了,他找过你?还是范无咎?”
方悦意神色缓滞,自言自语道:“他也认识范无咎?”
韩错上身微俯,拍了拍马儿,道:“天姥怪客毕守残么,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搅局。……看来事情要麻烦不少,动作又得加快。”
语气尽管悠然,说的却是刻不容缓的事实。方悦意抢问道:“这样说来,他人是在范苑别林里了?”
韩错道:“毕守残不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也很难讲——到底是怎样了,你怎会突然和他扯上关系?”顿一顿,疑道:“莫非是范无咎?”
方悦意自潭边的石头上站起身,手中管笛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不见。
韩错见状,讶道:“你要回去了?”方悦意越过他身畔:“是。”韩错不由分说将马头一勒,转而拦住去路:“你还没告诉我,毕守残怎会找上你?”方悦意头也不回地绕过去:“不关你的事。”韩错怔了怔,冷哼道:“他与我相识数十年,处心积虑要杀我,这还不关我的事,倒关你的事了么?”方悦意停住,抬头,目光淡索地望过来:“他很恨你?”韩错笑道:“是呀。”
“那你更不能去。”方悦意淡淡说完,继续往林子里走。
韩错心觉蹊跷,却知道如果她不愿意说,再怎样逼问都是徒然,只好策马紧跟上,语气温和道:“我送你。”方悦意却兀自一个人走着,不愿与他同骑,甚至并肩,看着总隔有一段距离的萧索身影,韩错忽然来了倔犟,那种顺我者昌你我者惨的劲头发作起来,沉喝一声,一掌含着内力拍在马臀,另一只手在马儿惊崛忽窜的那一刹那平伸开来,悄然无息的瞬间,揽人上马。
黑色毛氅裹住了她,里面全是膨胀开来的他的气息。韩错下颌抵着她后颈,两者都是冰凉的,没有任何热量的传递。韩错却立即发现了这一点,“你穿得真是‘暖和’啊。”出言讥讽同时,一手策马,一手紧紧地把她压向胸前。天空深霾,阴云蔽月,树枝上堆积的雪片在马蹄震动下簌簌轻落,宛如一曲幽静轻灵的挽歌,悼念世间所有尚未留下痕迹便从容逝去的心动……方悦意在那人胸前半睁着双眼,丛林在瞳仁中飞速闪逝,沉沦……沉沦……要沉沦多久,才能抹去眼底烙印,忘却曾经的海市蜃楼,再入悲喜轮回?
韩错没有入城,骏马驮着二人飞驰在入春后冰消雪融的江畔,苍莽劲风肆吼。夜色之中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能任由命运牵引,一切似乎都被甩在身后,隔绝在身后,天地虽大,世界却小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方悦意真的以为,他们会这样漫无休止地奔下去,直直奔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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