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力差,搞农业活很吃力,提起队上的干事,他一句话定评:“讨厌至极”。那一年,还从浙江某劳改农场调来一批四川籍犯人,他们的囚服比较整洁,每人戴一顶草帽,其中的叶茂盛是一名军犯,喜欢和陌生人谈心。还有一个李耀三,是美专的学生,他经常找干部谈话,说他愿在严酷的环境中接受考验,并争取入党,虽经干部斥责,说他“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入党!”他却并不收敛,这个干部谈不拢,又找那个干部谈,状甚执著,有人说他是神经病,卢泽民却说:“这也许是他斗争的独特方式吧!”
没用很长时间,十三队中的许多人熟悉了我,有的以目示意,有的含笑点头,有的促膝谈心,甚至成为知已,监督我的王松岭请我代他写家信,最令人讨厌的赵文堂还送了我一顶自编的斗笠。
人的思想感情总能相通,人为的壁垒慢慢会垮塌。
45李宗仁回国
1965年夏,多年寓居美国的前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夫妇回国,在北京国际机场受到周恩来的欢迎。在欢迎的盛大队伍中,不仅有国务院各部门的领导、各界人士,还有原国民党的起义将领以及被俘获释的杜聿明、王耀武、陈长捷等人,场面异常隆重。一连数日,李宗仁夫妇及其秘书程思远夫妇,受到各方面的接待,参观、宴请、讲话,不一而足,一时间,他俨然成了一颗政治新星,这件事在大墙内也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反响。
李宗仁曾是一位抗日名将。他领导的台儿庄战役因指挥有方,重创日军而扬名海内外,l948年在国大选举中击败孙科,任副总统。1949年初蒋介石引退,李在美国政府支持下任代总统,不久派出代表团与*进行和谈,企图保持江南半壁河山,后却未在谈判条件上签字。蒋退到台湾,他寓居美国,已风烛残年,为什么在此时突然回国?诚然,一个远离家乡的老人耐不住寂寞,遥望大陆的土地和父老乡亲,怀有落叶归根之想,是很自然的。李宗仁作为桂系代表人物,与蒋介石有很深的矛盾,甚至隔海互相指责,这都是李回归大陆的深层原因,而直接原因无疑是*进行长期的*工作,向李宗仁作出某种保证,李权衡利弊,才作出这一抉择。
大墙内的历史反革命犯对李宗仁这个名字较为熟悉,反映也较强烈。有人认为李宗仁有相当眼光和政治洞察力,所以回到北京,是因为对台湾彻底绝望,并看到大陆政权更加稳定,相信他会受到良好待遇;有人认为是共产党的政治感召力和凝聚力,“山岩也会熔化,顽石也会点头”;当然,也有认为李宗仁是自投罗网,老胡涂了,不了解共产党的惯用技俩。先甜后苦。将来会倒霉的。还有人埋怨自己当年参加起义和投诚,以致沦为阶下囚,如果逃亡海外,如今回来也会像李宗仁那样成为座上客。对后面几种反映,无疑被认为是极端反动的观点或阴暗心理作祟。
新生反革命犯对李宗仁感到很陌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尚鹄和我熟读毛选,自然知道李宗仁其人。我还记得l949年初新华社发表过一篇《蒋介石与李宗仁优劣论》,极似毛泽东的笔调,对李宗仁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如今双方不计前嫌,言归于好,李受到很高的礼遇和毛的款待,其实*才是大赢家,增加了自己的政治筹码。至于李宗仁等在大陆得以安度晚年,则是无可怀疑的。
场部管教股为了摸底,专门派人到13队召开座谈会,由队上指定十几名较有政治头脑的人参加座谈。在水田里浸泡一整天,人已十分疲倦,晚上又被叫到晒坝座谈,场部干事要大家谈谈自己的真实看法。
我倾耳静听,都是正面意见,说像李宗仁那样的反动分子都能回到祖国,充分说明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和党中央的感召力,李宗仁有政治远见,他的选择反映了爱国心,也说明了党的宽厚胸怀,既往不咎,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下学习的哨音响过,座谈仍未停止。轮到我发言时已近午夜,院坝里很静,间或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我大概讲了四点:l.李宗仁回国反映了当前国内的大好形势。李宗仁为什么在大跃进时不肯回来,1962年困难时期也不愿回来,到今年才毅然回归,显然是他一直在观望,看大势,算利害,如今终于看准了,才决定自己的走向;2.此事反映了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的成功。统一战线历来是党的三*宝之一,由于党和政府善于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尽可能使消极因素转化为积极因素,李宗仁才动了心,这一政策取得了明显的成果;3.党对一切敌对分子采取“给出路”的政策。这在欢迎李宗仁的盛会上得到充分体现,即使像杜聿明、王耀武、陈长捷那样的战犯都获得新生,新中国真像一座温暖的大家庭。李宗仁当年也是一名罪行昭著的战犯,如今也置身社会主义建设者的行列,这对台湾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将是很大的感召,必将推进解放台湾的伟业;4.对我们在监狱中改造的人也是极大的鼓舞,只要我们认清大好形势,相信党的政策。加速思想改造,就会有光明的前程和美好的未来。
我说得比较有层次,有系统,似乎热情洋溢,层层递进,主持会议的干事频频点头,与会的人均为之动容。我讲完。座谈也就结束。
第二天在工地上,李尚鹄忽然笑着对我说:“你昨夜作了一场精彩的演讲,是吗?”我问听谁说的,他说是“二工区的李秉刚,他说你的发言好像是党报评论员发表的一篇评论,把场部的干事都说服了。”不久,我看到该干事在《新生报》发表了一条新闻,果然提到了我的发言,我进一步感到,企图利用座谈会了解犯人的真实思想,无异缘木求鱼,很难有所收获。
苏联《真理报》也以《李宗仁回国》为题发表了一篇短评,说李宗仁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反苏*的家伙,*竟利用他大作文章,发表反苏(反对现代修正主义)言论,说明*与李宗仁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实在走得太远了!苏联《真理报》这样说,自然不出人们的意料。出入意料的是,李宗仁回国不到一年,中国就爆发了*,他在大陆颐养天年的愿望完全落了空,无论在广西或北京,他都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他的最后岁月是在极端混乱和惊恐中度过的,当年在北京机场欢迎他的人也无一幸免,历史对他的回国给予了辛辣的讽刺。
世事往往无独有偶,就在同年10月29日,在美国加州远郊比克镇泥地旧平房的简陋山舍中,蛰居十多年的前国民政府副主席孙科,也耐不住寂寞,经不住蒋介石的诱惑,乘机走上了赴台的不归路,他决定和蒋言归于好,并担任考试院院长一职。对孙科的这一选择是否明智姑且不论,他在晚年没有蒙受李宗仁那样的惊恐而得以善终,则是不争的事实,这又是孙科较李宗仁略胜一筹之处。
46李培联的隐秘
栽秧刚完成,中耕便开始。60年代还没有除草剂,水稻一般要薅三道,“头道薅得深,二道薅得轻,三道水打浑”,目的是除草、除稗、松土。川西坝子薅秧用秧耙完成,而在苗溪,则用手来薅秧。农夫匍匐在水田里弯着背脊,像一只虾子,酷热的太阳晒着脊背,密不透风的水田里闷得令人窒息,双手不停地在水田里扒来扒去。有些瘦田里长满了水岸板,要把水岸板连根扯净,是一项很艰苦又需要细心的劳作,干一天下来只觉得腰酸背痛。
薅秧要一块一块地完成,水田组便分成若干作业小组,值星员余大周带三四个人为一个组。余大周比我年长十多岁,1957年被划为右派送动力厂劳教。在一次大火中,劳教奋力救火,余大周拿起一个废弃的汽油桶,提着水去扑火,火灭后有人检举他企图火上浇油,烧毁全厂厂房,余大周有口难辩,遂被处以15年有期徒刑。来到苗溪,必须认罪,只有重复判决书上“火上浇油,罪不可恕”的说法,但他在认罪时总是吞吞吐吐,很不自然,似有难言之隐。他毕竟是个文化人,在江安国立剧专读过书,演过戏,他年轻时就演老头,在劳改队也常演戏,既当演员又当导演,在生活中既要认罪,又总是言不由衷,这便成了一块心病。
在劳改队里,许多人都有类似的心病和隐秘,为了不伤害别人的自尊心,谁也不愿触及别人的伤痛。
一天,雨下得太大,无法出工,一位穿劳改衣裤的中年犯人,从大坪某队调到13队水田组,他浑身湿透,不惊不诧,还对大家微笑。此人名叫李培联,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40多岁了,精神似乎还年轻。他酷爱音乐,嗓子也好,能把每首抒情歌曲唱得曲折婉转,优美动听。他不像是唱给别人,而是唱给自己。他特别喜欢一首哈萨克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萨地玛丽娅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萨地玛丽娅
那天我去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唱歌婉转入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哟.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健壮的青年哈萨克
伊凡都达尔
健壮的青年哈萨克
伊凡都达尔
今天请你晚上过河来我家
喂饱你的马儿带上你的冬不拉
当那月亮升起来拨起你的琴弦
哎呀哟,我们相偎歌唱在树下
他唱这支歌时充满柔情,像在追忆什么,或在品味往事。啊,谁是你的萨地玛丽娅,你可是那位健壮的伊凡都达尔?
他唱得那么投入、专注、动情。着实感动了我。其实,我在解放前就熟悉这支歌,但有个别字句忘却了,向他请教,他能一字不错地背出。
他唱歌颂毛泽东的《金瓶似的小山》、《浏阳河》,印度歌曲《流浪者》、《两亩地》和《暴风雨》等插曲,都唱得很有情致,这时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消失了,人到中年的他显得年轻而有活力。
我们一起到社员的黄豆地里割牛草,一边割草,一边友好地交谈,问他是哪里人,在哪里读书和既往的生活,他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是抗战后期的中学生,在“一寸江山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下投笔从戎,参加了青年远征军。在印度受训,当上少尉排长,参加过缅甸的战斗。他回忆起在云南举行的追悼死难烈士的大会和阅兵式,以及杜聿明、郑洞国、廖耀湘等将军胜利会师。他细致地描绘了那历史场面的悲壮,军旗猎猎,军号声声,以及用《魂断兰桥》曲谱编的《国殇》所引发的战士的眼泪:
贡山芒水
腾龙遮放
万人齐唱国殇
倭寇授首
国土复光
万世瞻仰欲扬……
他一直以曾参加抗日战争而自豪。一日黎明,他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值勤,俯视史迪威公路上烟尘滚滚,一辆辆满载着军火和作战物资的十轮大卡车隆隆开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为了反法西斯作战,盟军对我国进行了何等有力的支援!胜利了,锣鼓齐鸣,喊声震天,军营里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他所在的部队由云南开往河南驻马店,受到沦陷区人民的欢迎。他在师管区担任训练新兵的任务,他一直以自豪的心情回忆那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