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是那个时代到处可遇见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逃荒到了甘肃,做了道士。几经周折,不幸由他当了莫高窟的家,把持着最灿烂的文化……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他对洞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乎的,看着有点眼花。亮堂一点多好呢。他找了两个帮手,拎来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长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开始他的粉刷……
我不想在此给王道士的笔墨太多,因为在整个敦煌学中,他显得过于渺小了。余秋雨太抬举他了。他是出于好心,眼见17窟的洞门被沙土堵塞,就想清理清理。他雇来工人干活。那是光绪二十六年的6月25日,干活的工人把厚厚的淤沙搬运出去,往显露出的墙壁上插烟管,插出一道裂缝,于是,沉睡900年的宝窟被打开了。这一打开,就使莫高窟名扬天下了,于是,民族的耻辱与民族的灾难什么的就纷至沓来。这一段历史是从王道士这么个小人物的手中开始改写的,这倒使我感觉是一种历史的误会。关键是他承担不起。要是换了别人去开启那个藏经洞呢?面对那么多的宝藏会怎么办呢?比如要是我突然了那个民族或者说人类的宝藏我会怎么办呢?我会把它保存完好以至于送到今天的故宫博物馆吗?我没有把握。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绝不会拱手将这些国宝送给外国人。
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24)
王道士是个可悲的小人物。如果他要知道他因为打开这个洞而给国家和民族造成如此残重的无法挽回的损失的话,我想,就是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会去那么做的。然而,毕竟他做下了。
莫高窟从此开始呻吟,开始流血,开始大伤元气。
“1922年,白俄阿连阔夫残部约500人,由新疆窜到敦煌驻扎在莫高窟,约八个月之久,对莫高窟的破坏极其惨重,他们将洞窟和寺院中的门窗、匾额劈碎当柴烧,在洞窟内支锅做饭,大片壁画被烟熏火燎无法辨认,把大批塑像断手凿目,甚至挖心捣腹,意在盗宝,斑斑罪痕,至今犹存。”
这是胡同庆与罗华庆合著的《敦煌学入门》一书中的记载。仅从这一小段文字中,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串令人目不忍睹的画面:
一群蓝眼睛白皮肤的高大的白俄大兵争抢着跨过大泉河,直扑莫高窟。他们哇啦哇啦地叫着,笨拙地钻进一个个石窟。他们的腰间都扎着宽宽的皮带,军装的褶皱堆积着黄沙。黑色的高统大皮靴把鸣沙山上飘下来的细如水纹的沙层踏踩得一片稀烂,黄沙默默忍受着落降下来,遮住了500双黑皮靴上那层狂傲的光泽。
石窟在山崖上参差排列着。一股股浓烟伴着黄昏忧郁的山色,极不情愿地带着万千愁绪从高低不同的洞口中缓缓涌出。
500个大兵涌进洞内,他们占了多少个洞就使多少个洞内的佛和飞天还有壁画上的人物蒙羞受辱。当这些个来自异邦的大兵们把洞窟中珍贵的门窗,以及那些尊贵的匾额劈碎当柴烧时,他们粗鲁得像史前人。可是,他们是来自一个文化悠久的国度。如果莫高窟是在他们的国土上,他们走进这一个个洞窟中,他们也会这么破坏吗?
洞里边的大锅很大,四周围着一圈儿解衣敞怀的闯入者。火光从锅底的缝隙处卷腾上来,闪闪灼灼地照着一张张怪异的面孔:卷曲的蓬乱的棕色头发,蓬乱的卷曲的棕色的络腮胡子,深陷的蓝色的眼睛已经显不出磁质的光斑了,半明半暗的脸被火光弄得红一半,黑一半。我知道,红的那半绝没有一丝愧疚,黑的那半也绝没有透出一点点的忏悔……他们都很年轻,年轻人不容易忏悔的。他们那八个月中一定很开心,住在洞里边开心,烧火开心,劈木头更是开心,有什么开心能比破坏一种东西更开心了呢?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保护多年的东西破坏起来才开心才痛快。他们还往墙上写字了。他们写得一定是他们的名字。70多年后的我跨进一个修复完好的洞中仍然一眼发现了一块壁画脱落的土墙上刻写着一串俄文。字迹说不清是熟练还是潦草,我不懂俄语,认不出写得是什么,但是,凭感觉,凭一个过多地懂得中华民族灾难的中年文人,我知道那是一个人的名字。现在该怎样看待这个名字呢?是一个罪恶的名字呢还是一个愚蠢的名字?
罪恶和愚蠢有时是不可分的。不光是这一批大洋鬼子。莫高窟不会忘记那一个个洋人考察队是怎样贪婪地红着眼睛撞入这片圣地掠奇宝藏。
那个以最低廉的代价骗取敦煌藏经洞中两大包手写本的奥布印鲁切夫;那个把自己装扮成玄奘的崇拜者,很轻松地从傻×王道士手中买下神幡绘画等艺术品5大箱子、经卷文书24箱子的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那个学识渊博的汉学家在3个星期中将洞中所有文物通检一遍,把最值钱的6600卷文书和美术品运到法国的法国佬伯希尔……
必须要说到那个可恶的美国人华尔纳了。他是这批掠夺者破坏者中最晚来到敦煌的。他为藏经洞而来,他对藏经洞早就垂涎三尺。可是,他风尘仆仆地乘兴而来,等待他的竟是一个空空的黑洞,在他看来,那个黑洞像一张大嘴在毫无节制在嘲笑他的姗姗来迟。他一定是愤怒了,一定是觉得受到了羞辱,要不,他怎么会把莫高窟的皮给剥了呢?他是用那种特制的胶布在洞中的壁画上挑选了最精美的图案剥取下来,一块块地剥,粉白鲜艳的壁画上就落下了一块块伤疤……他剥皮剥得很仔细也很坦然,没有人来制止他,他用不着担心。他可以随便剥,任意揭……莫高窟能不为之痛苦吗?敦煌能不为之忧伤吗?
1995年3月11日,我第一次来到莫高窟。我在一处洞窟的壁画上看到了华尔纳剥去的那一块块皮。那本来是一幅非常精美的大型彩绘,可是,画面被剥去了一块,看上去要怎么扎眼就怎么扎眼。任何一个有神经的人有艺术感觉的人,都不能不为之而痛惜。我苦立在那儿,我心甘情愿地继承了前人的折磨。就在我站着的这个地方,多少人站过,多少人受过折磨,一代一代轮着,轮到我这儿了。我痛苦的时间一定是比别人长了一些。陪同我来的年轻人催我。这位石油局的年轻人就是生长在敦煌这片土地上。来时他就忍俊不住地告诉我,他们家距莫高窟只有三里路。他说他在小时候常常和小朋友们跑到莫高窟玩。那时候没有人管理,没有围墙也没有把门的,他说他们那时候随便就可以捡到小佛,他说那时候小佛在洞外边的护栏上摆得到处都是。他说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莫高窟有多么重要,他们还可以随便撒尿,随便扔石头。他说他来过无数次莫高窟也看不懂。他是已经熟视无睹了呢还是他从来就未熟悉过?他显然没有我这种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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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25)
他或许不清楚这块皮是被美国鬼子窃去的。他不会知道华尔纳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过去。现在不知道过去的年轻人太多了。我们过去总说列宁的指示,说得是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什么的,那时候说这句话时充满崇高感,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说这种话的?其实,这句话还不知道是不是又是翻译的偏差,其实,忘记就忘记了,顶多说您记性不好,而硬把这种忘记说成是背叛,就未免有点过分了。
陪同我的年轻人不知道敦煌的历史,但他知道敦煌的现在。他不熟悉华尔纳却熟知一个与华尔纳有着同样行为的中国年轻人。那是两个20郎当岁的生在红旗下的小伙子。他们接受的是社会主义教育,他们可以去学好多好多英雄,可这两个小伙子偏偏去学了那个美国家伙,也用了一种什么胶把壁画剥了一块长方形的皮。剥痕留下了清晰的刀法,线条没有华尔纳的笔直,深浅轻重也不匀,从中可以看得出前者剥时心理不慌,后者则慌得不得了。
据说是发现了这一处壁画少了块新皮之后,敦煌政府视作大案要案,立即侦破。
在侦破的日子里,莫高窟不对外开放。
那几天,千里迢迢赶来看莫高窟的人该有多惨。我就听到过一位朋友无比沮丧地说起过他有一年来到敦煌没有看成莫高窟。
好在比较快就捉住了罪犯。关于这两个小子的故事我没有多大兴趣。他们还没有王道士那个福分。王道士可以随便将藏经洞的国宝去换外国人的钱,可这两个小子却没这个条件。他们大概是因为穷,就选择了这么一种弄钱的方式。这是一种愚蠢的选择。这种愚蠢一定是因为他们知道了这个美国人华尔纳。学外国的东西可真够快的。这两个小子知道这么干是铤而走险,他们也挺有经验,把剥下来的画皮埋在了大泉河边的沙土里边,据说抓到他们后好不容易才找到赃物。
我没有记住这两个罪犯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们的师傅就是那个美国人华尔纳。
徒弟被毙了,可是,师傅呢?他若长寿的话,他似乎还会活着。他一定是一身殊荣了。如果他出席国际敦煌学的会议,走到讲坛上用一口流利的美国味英语宣读他的论文时,台下坐着好多中国的敦煌学研究者,这些研究者们都和我一样爱国,那么会对华尔纳怎么看呢?不管我们怎么看,他在自己的国度里会因当年在中国敦煌的行窃而获得声誉。他会由此而得以辉煌。因为他为那个文化土层很薄的国度带去了文化。他掠走的那个原本放在328窟中的一尊精美的唐代菩萨塑像现在就藏在哈佛大学的福格博物馆。那是一双对称的菩萨,剩下的这一个依然保留在328窟,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在它的对面,失去的那个地方空着,空了那么多年,也还能看出一点曾经摆放的痕迹来。
莫高窟最有故事的洞窟就是藏经洞。藏经洞的设计也颇有匠心。洞中套洞,可隐可现。
当我跺步于这个大洞时,迟钝的我还不曾意识到这就是王道士扬名千古之处。等到我在这个大窟中看到了一侧的那个小小的洞口时,我才觉出点蹊跷。
那个小洞门很是平常,窄窄的,大洞口处透进来的光线把它照得愈发陈旧残破。洞口的墙体处有着泥沙堆积的痕迹,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拽直的水纹状斜线。我试图往那里边瞅瞅,漆黑无比,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有多深,更不知道这个黑洞竟是我们民族的一个大窟窿,无法弥补,无法平抚。
就在我踌躇于洞口时,有3个年轻人尾随一位女讲解员把那个洞口团团围住了。讲解员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这使我意识到她是在给日本人讲解。这3个日本人看上去像学生,都戴着眼镜,都显得挺学问的。我没有跟他们搭话,也就说不好他们来自日本的哪个城市。但是,他们有着日本人身上共同具有的那么一种优越感。这种东西很让我不舒服。我感到最不舒服的应该说还是那个讲解员。她只顾给这3个日本年轻人讲解,而且讲得特别富于情感。十分耐心又十分生动。我不懂日语,听不出她讲得内容,但我可以感觉出她是在讲解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话题。等到她讲完了,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