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乔看着这簪上的五个字,禁不住微微扬起嘴角。
“是,我记得。”她抬起头对蝠儿一笑,灿若烟花,“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从来就没敢忘呢!”
送走了蝠儿,她坐在床上盘算一会儿,渐渐觉得困乏,也就睡下了。
次日是被人叫醒的。
“——请杜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一对面庞相同的少女朝她盈盈一拜,音若黄鹂。
“去、去哪里?”清乔直往后缩,“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拜托你家公子放过我吧!”
双胞少女对看一眼,其中一个缓缓开口:“姑娘莫怕,公子只说让我们带你过去见见,别无他意。”
纵然有百般不情愿,想着能暂时离开地牢呼吸新鲜空气,清乔最终还是妥协。
被塞进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七拐八绕,终于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杜姑娘请。”
双胞少女朝她盈盈一摆手,推开那道赤色大门,屋内熏香缭绕。
邵义正坐在卧榻上看书,眉目低垂,唇瓣嫣红,轮廓优美的侧脸,修长的脖子和肩构成一条美妙曲线。
真真绝世少年,不知道长大后又有怎样的一番风姿?
见有人进来了,邵义放下书,轻声询问:“如斯,如织,你们可都安排好了?”
“禀公子,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双胞少女敛眉垂首,态度恭谨,“牢房打点过,替换的姑娘在里面候着,若有人探监也不会起疑。”
邵义颔首,淡淡一挥手,双胞少女又即刻退下了。
吱呀——
朱门应声掩闭,邵义转头望着满身狼狈的清乔,轻轻叹一口气。
“你……好吗?”
他眼神模糊,语气里似有一丝不忍。
“我好不好,难道殿下不会看?”清乔也不忌惮他,语调里融着一丝讥诮。
“……我倒是一直想见你。”邵义低声道,如孩子细语。
“想见我?想见我殿下不知道自己去大牢里看?”清乔抬眼,目光中隐有挑衅,“何必大费周章把人弄到这里?”
邵义微怔,面皮薄薄红了一层,声音更微:“那,那地方我不能去……我会叮嘱他们不要为难你……”
“免了,我才不稀罕别人猫哭耗子假好心!”清乔打断他,唇角上扬瞧戏一般,“你们段家人都巴不得我早死呢!”
邵义薄怒,睁圆一双美目:“你虽有罪,倒也不至于死……”
耶?看来这小太子还不知顾清乔的‘身世之谜’。微微一笑,清乔若无其事道:“殿下还是回去问问你那英明神武的玉九叔,他老人家现在正给我挑行刑的黄道吉日呢!”
“啪”的一声,邵义手中的书应声落地。
“玉、玉九叔这样说过?”他面色发白,目光皎淡如水,清冷无比,“玉九叔要你死?”
“正是。”
清乔盯着邵义的脸,一字一句,笑容甜蜜,“怎样,殿下要不要考虑给我烧点儿纸?”
邵义像是受了极大打击,他靠在背榻上,以手扶额目光掩映:“没想到……”
良久,他抬起眼看她,小心翼翼:“春娇,是我考虑不周……回去我就帮你求情,毕竟这一路上……你待我不薄。”
清乔哼一声,嗤之以鼻。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阵静默。
忽闻一句惊天大雷打来——“春娇,你莫要不理我。”
软软的,带着哀求,似乎是孩童撒娇。
清乔以为自己幻听,转头直直看向邵义。
邵义干咳一声,别过脸,露出脖子一侧掩不住的粉色光泽:“……我会去和玉九叔说,免你死罪,再把你贬为宫女带在我身边……”
“段王爷不会答应的。”清乔怔怔看他,不知道这孩子今天到底搭错哪根筋。
“他会。”邵义回头,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即便他不答应,皇上也会答应。”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清乔皱起眉头。
“因为命中注定,他们不会与我作对。”邵义淡然答着。
“——我是上天挑选的皇位继承人。”
他的脸庞,此时笼罩着一层微微的光,那是无法形容的张扬与得意。
“上天挑选?”清乔按捺住心中驿动,不动声色道,“如何个上天挑选?”
邵义有些微的犹豫,最终还是娓娓道来:“高祖传下来一件宝物,只要是皇家子嗣,都必须在及冠前佩戴上三个月。倘若这三月期内皇子无病无灾,则必定是最好的皇位继承人。”
“这、这样的方式,可有人信?”清乔讶然,太离谱草率了吧!
“——自然有人信。这是皇室秘闻,高祖以后的皇帝都是这么选出来的。”邵义不紧不慢道,“当年太上皇本有意将皇位传给玉九叔,却因玉九叔在三月期限内生了场病,不得已才转而考虑我爹。”
“这方式岂不是很容易作假?”清乔愕然,“不想让别人当皇帝,就在这三月之期里害他生病,简直太容易破坏啦!”
“……不容易。”邵义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因为没人知道这宝物的样子,也没人知道宝物会在何时何地会被赐给哪位皇子,知道这一切的,只有当朝的皇上。”
清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咆哮起来:“殿下……这宝物,叫什么名字?”
邵义微微一笑:“定天珠,又名帝灵。”
“嘣”的一声。
清乔只觉得脑中有一根弦断了。
和邵义叙旧完毕,不动声色回到牢房,她将戚先生留下的纸条静静展开。
面上是一行工整小字:“三日后,接应出牢。”
希望总是和绝望一起出现的,她从未像现在这般,佩服说出这句话的人。
肉越狱
两日后,地牢。
往石壁上刻完最后一个字,清乔不由得裂开嘴得意狞笑起来。
“我的狂草真是日渐精湛呀……”她望着那行歪歪斜斜的字,心中感慨无限。
人这种生物,一旦有了希望,无论在多艰险的环境中都能撑下去,还要苦中作乐。
这是什么精神?
乃打不死的圣斗士精神!
段王府,书房。
“情况如何?”段玉正在写字,半垂着脸,墨色笔尖于雪纸上翻折,杀机不见却有隐隐强制。
“禀王爷,杜姑娘这两日很安静,除了要过一次被褥,再没说过话。”
房中跪着的,正是看守狱卒之一。
哦?段玉眼梢轻提,居然如此镇定?
“有无异常举动?”他又落下一笔,举手投足间云淡风清。
“这……杜姑娘最近似乎热衷于在石壁上刻字。”
“什么?”段玉竖起双耳,“这么大胆,她是在给谁留记号吗?”
“这……”狱卒挂起八字眉,摆出苦瓜脸,“属下驽钝,实在无法参透记号含义,只能把她每天刻的字抄下来,全凭王爷定夺。”
说着呈上来一卷墨纸。
段玉接过来展开一看,纸上龙飞凤舞写的都是同一句话——“杜春娇到此一游。”
“……让人准备轿子。”段玉合上纸,面无表情,“我要去地牢一趟。”
在刻完第三十六个“杜春娇到此一游”后,顾清乔突发奇想,决定来点儿刺激的。
她想起学生时代曾经默写过的那些诗词,又想起某个巨有名的“史上最强万能下联”,不由得露出了邪恶的笑。
只见她捡起石头,全神贯注于墙壁上开启了崭新的篇章——
“天生我才必有用,一支红杏出墙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枝红杏出墙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一枝红杏出墙来。”
“两情若是久长时,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自横刀向天笑,一枝红杏出墙来。”
“侯门一入深似海,一枝红杏出墙来。”
“天涯何处无芳草,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劝天公重抖擞,一枝红杏出墙来。”
“白毛浮绿水,红杏出墙来。”
“但愿人长久,红杏出墙来。”
……
当她挥洒热血慷慨激昂终于写到“天苍苍、野茫茫,一枝红杏要出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出了意料之外的动静。
“……咳咳。”有人不合适宜的假咳了两下,似乎在竭力憋着什么。
她暮然回首,刚好对上一双亮晶晶的凤眼。
“王、王爷!”
清乔有些慌张,忙不迭手脚并拢立正站好,又偷偷将掌心里的小石头丢掉,用脚划到一边。
“……你看起来,倒是过的不错。”段玉微微眯眼,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
“承蒙王爷厚爱!”她赶紧叩首,嗓子眼一阵发干。
“……何必如此害怕?”段玉盯着她瑟缩的身子,不紧不慢道,“如今你可是太子殿下要护的大红人了。”
耶?清乔抬头望他,做出不明就里的样子。
段玉淡看她,一双凤眼灼灼,意味不明:“小乔,你真以为,太子私自招你进宫的事我不知道?”他似乎想到什么,语气十分惋惜:“那孩子……如今十分紧张你,连我的话也听不进,真是麻烦……”
清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噤声不语。
段玉叹口气,瞧着她自语般低喃:“……你鬼主意一向多,今天我就让人押着你连夜进宫,明日一大早金銮殿候审,免得太子再来生事,夜长梦多!”
清乔脸色顿时血色尽褪。
段玉环臂再看她片刻,终于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清乔颓然跌坐在地上。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了——明明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明明过了今晚她就可以出去的……
谁,谁能来施个法术?
将她变作一枝出墙红杏,寻觅那方广阔浩瀚的新天。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狱卒端着乌木漆盒走进来。
“吃饭了。”他看着眼前蜷做一团的小姑娘,不由得叹口气,方才王爷已下令押解犯人进宫,只怕这丫头今晚一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清乔望着那堆丰盛食物,面无表情。
“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狱卒以为她不领情,循循开导起来,“王爷说你爱吃猪肉,让御厨备了蒜泥白肉、红烧肉和卤猪蹄三道菜,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好,我们都没福气享受呢!我说你这小丫头看着怪伶俐的,做个饿死鬼也不乐意吧?”
“哦?他对我……倒真是有心。”清乔微微一笑,眼神远飘。
狱卒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里有话,不免又多嘴几句:“姑娘,不是我说,你这样年纪轻轻皮娇肉贵的,不知怎地就得罪王爷了?唉,我劝你还是安心吃了这饭,快快乐乐等明天的审判……人生啊,有时是命中注定,逃不掉的。”
他想着这丫头大好年华的就要香消玉殒,不免惋惜。
清乔不再说话,只是极为听话地接过了食盒,开始静静享用这最后的晚餐。
吃完最后一口饭,清乔拿起食盒上的手绢,慢慢擦拭起嘴唇。
牢房里一片静谧。
“……原来他特地为我做菜,是另有目的。”
她忽然以帕捂口,蹙眉,眼中有波光粼粼。
狱卒怔怔看她,只觉得她的脸色青的十分古怪。
“何必如此?”
清乔移开手帕,有行乌红的血沿着嘴角缓缓淌下。
“何必如此?”
她复而一笑,却是无比奇异,说不出的凄凉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