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卫一色坐在书桌前,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动手在白纸上写下男方女方约定各是如何如何,例如各安排一名机灵信赖的奴仆照料夫妻相关的寝居事宜,每月哪几天轮流决定府中大小事,想出远门的话一方必须留在府邸安抚谣言和想出合理的解释…。
留下女方部分的大片空白,决定明日拿去让柳朝熙自己填上,卫一色只是在最后加上一句:“莫叹未逢使君未嫁时,莫悲恨不相会无妻室;若遇惜情知心人,此缘自当换来世。”
也就是说,如果彼此遇上喜欢的人,这张契约便可直接当作离缘休书。
卫一色审查完契约书,满意地笑了笑。
沈军师一定会对她感到非常骄傲的,毕竟自己不是真傻,只是懒得动脑而已。
不过……卫一色躺在榻上,想着那个柳朝熙也真古怪,居然就这么简单地答应婚前契约协议。现在她已经是王爷了,以后若婚姻发生问题,自然得把契约送交宗人府,到时那样一名冰清玉洁的姑娘家,是否会因为立下这种内容而声败名裂呢?
卫一色翻过身,继续回忆今日初见的柳朝熙。
确实是美人。
原本以为唇红齿白、俊美风艳的沈君雁已经很美了,但军师是男人所以不能算数。又后来,见到哑莲从清秀瘦弱的小女孩姿态,愈发成长为窈窕秀丽的大姑娘家,卫一色认为哑莲即使在关中也绝对是出众亮眼的佳人,若不是忌殚着哑莲是将军的人,那些小子们老早就为了博她一笑而打得头破血流了。哑莲虽然不能说话,但那抹和煦的笑,别说看了会使伤口一点都不疼,就连心灵也会被治愈的。
哑莲若知道我要娶妻,会怎么想呢?
卫一色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看到自己穿着简单样式的女装,与微微笑着的哑莲一起走在乡间小路上……唉呀,沈军师怎么又在欺负那几个小鬼了呢?不是都说大人的胸襟要开阔些吗?这么孩子气,难怪都没女人想嫁他。
梦的最后,卫一色隐隐约约见到一抹青色的纤细身影,翩然伫立在小屋门口。
「贤侄,你“又”来啦?」
「世伯,小侄是、是想来见柳小姐的。」
「你当然是来见小女的,难不成还是来见我这张老脸?」
卫一色被调侃地面若潘桃,她不懂只是来见柳朝熙一面,为何会引得柳谊笑得如此令人紧张无措。
「朝熙就在院子凉亭里,这时间,她习惯在那里待着,贤侄便自己去找她吧。」
「唔…凉亭、在哪儿?」
柳谊莞尔一笑,挥手命下人带路。
离开大厅时,卫一色几乎有逃出生天之感。那名下人把她带到一处幽深庭园后,指着前方的凉亭,自己诡异地笑着并退了下去。卫一色望着这遍植芳草、绿荫繁茂的环境,耳边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水声,当下觉得胸口的郁闷之气尽消,精神也变得舒爽许多。
卫一色很开心。
毕竟是个能单纯因为开心而更加开心的人。
脚踏神采飞扬的步伐,她来到凉亭处,朝坐在石椅上、双手捧着茶杯置于大腿,正仰头凝视远方天际的柳朝熙大声打招呼:「小姐!」
“呀──”一声低呼,吓了一跳的柳朝熙稍微打翻手中热茶,右手背浮现铜钱般的红迹,一旁的婢女也惊呼了声“小姐!”。卫一色见状,连忙跑到柳朝熙身边,执起她的手不断吹气,并命婢女快些拿冰块或凉水来。
婢女那种惯于接受命令的性子,一被人下了明确指示,对方又是有着卓然威仪的人,也就顾不得什么孤男寡女、肌肤相亲之类的事,匆匆应了句“是”便往府邸大院奔去。
「将军、将军…请您…」柳朝熙的脸此时可是比烫到的手背肌肤还要红了,但她还是极力维持礼仪,轻声细语地说:「请您…将手…」
那羞红的脸蛋、微恼轻薄的眼神、柔言软语的声调,一般男子见了恐怕是永远不会放手了,幸好,卫一色不是一般男子。
「小姐,妳先自己吹吹!」
将手推回柳朝熙嘴边,卫一色跑到前方池塘,以下摆捞起冰凉的池水,趁着水未滴尽之前,又跑回柳朝熙身边,单膝跪在她面前。
「小姐,快,快敷凉!」
柳朝熙也被那道紧张却又颇带威严的声音所震慑,听话地将手放在下摆凹陷处的凉水里。不过是一会儿时间,衣料已吸收全部的水,卫一色便又跑到池塘边,如此来来回回地大约八次左右,婢女总算带着冰块来了。
婢女替柳朝熙冰敷,卫一色则站在旁边观看,双手别于后方,隐藏正因惭愧而扭捏交握的十根手指。
「小姐,我、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惊扰妳的,我不知道…」
「将军。」柳朝熙朝她扬起微笑,面色仍稍带娇红,不晓得是因为阳照,还是由于方才的事件。「该道歉的是朝熙,连累将军湿了一身。」
卫一色摇摇头。「是我的错,我不该大声叫妳。」
「是朝熙的不对,一时发呆了。」
「是我的错,我该先通报小姐的婢女。」
「是──」看着卫一色抿紧嘴唇的顽固神情,柳朝熙突然笑了。「这样吧,将军,何不当你我二人皆有错?接受彼此的道歉,也一起原谅彼此。」
卫一色笑着点点头。「小姐,妳人真好,若今天换成沈军师,我又要挨揍了。」
柳朝熙但笑不语,没询问沈军师是谁。单从卫一色的口吻和神情,已能推论对方与这名军师交情甚笃。
「…谁叫你见了小姐就一副急色鬼的样子,真是个色将军…」婢女低声念着,本来只欲让柳朝熙听到,却不知像卫一色这样的习武之人,听觉也甚是敏锐。
柳朝熙轻斥道“小翠,不可无礼”,颊上的酡红已遍布至耳根。
卫一色干咳一声,假装没听到。她从怀中抽出折迭成四方的纸张,一边说明此次前来的目的:「小姐,还记得昨日我们谈及的事吗?今天我带了──」
啊,字全糊了。
卫一色皱起眉,苦恼地瞪着被水浸湿的宣纸。
怎么办,难道回去再写一张?那今天是来柳府做什么的,来害人家小姐伤了那身细皮嫩肉吗?
说起来,那手还真柔软,一点硬茧也没有。
卫一色呆呆地望着糊掉的纸,一边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有着硬茧和各种细小泛白的伤疤。单是一双手就跟柳朝熙天壤之别,像她那样端庄贤慧的姑娘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吧。就算自己恢复女装,大概也显得不伦不类,这么高,手又这么难看……。
总觉得有点低落。她在心里发出叹息。
「小翠,好了,妳先下去吧。」再一次,打散卫一色神游思绪的,是柳朝熙那道柔和雅致的嗓音。
「可是,小姐…」
柳朝熙摇摇头,不容置疑。小翠于是带着融化些许的冰块退了下去,临走前还看了卫一色一眼,双眼射出警告的光。
好个泼辣的俏婢女。卫一色心想,若非柳朝熙管理下人太没纪律,便是下人太过爱戴保护她了。
「将军今日二度来访,可是为了商讨契约之事?」柳朝熙拿起另一个茶杯,仪态优雅地倒着茶。
「正是。不过…」
「请坐,将军。」
等卫一色坐在对面石椅上,柳朝熙便将茶杯轻巧地推到她面前。
「看来确是朝熙的错。」柳家小姐的目光,先是停留在卫一色手中那份糊字的纸张上头,之后才扬起一抹苦笑,看向她说:「毁了将军一番心血。」
「小姐言重了,回去我再写一份就是,费不了多少工夫。」
「将军能先将契约内容告知朝熙吗?」
于是卫一色详实地照着昨夜所写的条约念了一遍,说完有些口渴地喝着茶,而柳朝熙沈思了一段时间后,柔柔地说:「将军的安排着实合情合理,彷佛已细细思考过而非仅是一日构思。」
卫一色差点呛到,连忙回答:「小姐多心了,我也只是…不想给彼此增添麻烦罢了。」
柳朝熙没有多说什么,两次见面下来,她似乎一直就懂得避开卫一色不想多谈的话题。恐怕,这也是因为她本身并无兴趣知晓吧。
「将军,朝熙对您的安排并无意见。」
「真的吗?小姐不想再修改什么、或是增添些约定吗?」
「已经非常足够了。」柳朝熙轻声说:「过去朝熙从不敢奢望这些自由,将军甚至愿意让朝熙出远门,再要求更多的话,总觉得会打破了这样的美梦。」
卫一色不由得同情地望着她。「我曾听沈军师说过,关中有许多壮阔山岳、优美名胜,这对成长于关外的我来说,也是从未得见的美景。这次回朝,我自然也想到处走走,享受太平之世的时光,小姐所希望的事,并非奢求。」
「将军曾想过到哪些地方去呢?」
「这个…大概会先到洛阳吧。沈军师老在信里说洛阳花季华美灿烂,城内寺庙个个高耸庄严…小姐呢,妳有想去的地方吗?」
「朝熙想去的地方这么多,一时之间倒不晓得该选哪处才好。」柳朝熙说话时,已经不是先前那温婉淡然的模样,反而口吻雀跃,眼神晶亮,一抹朝气红霞染上瑰丽的面容。「洛阳花季确实甚为有名,朝熙也曾想过去那儿瞧瞧,还有天下第一的白马寺和拥有十几万尊佛像的石窟…。」
「也许哪天我们可以结伴同行呢。」卫一色看她说得兴致勃勃,不禁也对这样的未来有了期待。「还可以叫沈军师好好介绍洛阳名胜。」
当然也要找哑莲一起。卫一色喜孜孜地想,四人结伴同游美景,定是人间乐事。
柳朝熙虽是因这个提议而楞了一下,但随即笑了开来。「将军所言甚是,也许哪天我们该结伴同行…不过,将军在契约里不是写着,只能有一人出远门吗?偌大的王爷府,确实不能少了主人。」
卫一色沉吟一声,最后才说:「容我回去想想,条约并非不能更改。」
那天,她走回淮安王府时,依然是抱着一迭沿路百姓送的东西。
夜晚,卫一色坐在桌前提笔,脑海清晰地浮现柳朝熙今日的笑颜,她有些好奇,当自己说到什么话题时,才会流露出像柳家小姐那样的熠熠风采呢?
柳小姐人真是很好。卫一色咬着笔端,双手抱胸地想,柳朝熙就跟哑莲和沈军师一样是好人,所以她会尽量完成对方的愿望,就如当年老将军收留她、为她保守秘密相同,只要是想追求幸福人生的人,她便也想助其一臂之力。
其实自己真是非常幸运,身边全是一群好人。
卫一色写完新拟的契约,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结束和平的一天。
又一个隔日,卫一色带着新契约来到柳府,柳谊仍是捉狭地笑着,不过这次没说些令人汗颜的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喝口茶后,便道“你知哪里找得到小女”。
已经无需带路的奴仆,卫一色轻车熟路、施施然地走到凉亭。今日柳朝熙并未在此喝茶神游,倒是烧了熏香,心情极好地抚琴戏弦。卫一色记取教训,不敢打断她的专心,便傻呼呼地站在一旁,直到神气灵动的琴声渐缓、趋于平静。
小翠是最先发现卫一色的人,只见她凑在柳朝熙耳边,喃喃地说了些话,引得柳小姐一阵脸红,水润的瞳仁望来,打招呼般地微微点头。
“那个色将军又来了,猜一下明日他会以什么借口再来找小姐?”
卫一色看着小翠的唇型开阖,在心里读出这句话。
这个俏婢女,还真是跟她八字不合,这样都能亏她一把?
要是将来柳朝熙带小翠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