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薰下意识低叫,抱着身体躲在床帘后。李奴儿却是一副浑然未觉的神情,疑惑地说:「妳怎么还在这儿?不是答应陈老板要教他女儿弹琴?」
「季鸯生…!」摆出有史以来最凶狠的样子,气息难定,丝丝芳馨,看来倒比平日的清纯更具娇弱婀娜的女人风华。「妳、妳竟不通报一声就进我房间!」
「妳平时也是这样,可有见我如妳那般事事在意?莫要忘了,就是上次嘛,妳闯了进来,我还仅着通体可视的薄纱呢。」李奴儿的眼神充满勾魂媚光,扫了她的窘迫一眼,轻软语音能令人骨头酥麻。
宋思薰想起那日的光景,细长手脚、柔美身段、雪白凝肤的李奴儿,也是用一副悠然从容的口吻嘲笑她的面红慌乱,这新仇加上旧恨一涌上心头,嘴巴便口无遮拦地道:「我跟妳不一样,可不喜欢让别人瞧见身子!」
话一出口是立即后悔。
李奴儿眼底闪过一抹忧伤,却毫无迟疑亦无异常地响应:「宋大家说得也是,这次当真是我失礼了。」
「嗳、等等──我不是、季鸯生、妳等──」房门被关上,留下追悔莫及的宋思薰正焦急地套上衣衫。「啊!绣鞋、绣鞋呢?急死人了,绣鞋在哪儿?!算了!」
勉强穿好衣服,她提起裙摆,赤脚跑出房间,廊上偶遇的几名下人全被这样有失礼仪的装扮吓了一跳。说出去定不会有人相信,皇帝金口御封的宋大家,竟然光着脚丫子在王府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跑。
特别篇Ⅲ(上)
她年仅八年的人生流离失所。
在每个村落总不能停留太久,与温柔而坚毅的母亲一起,走遍边塞所有严寒干旱之地,并不是想去什么地方、也不是在等待着何人迎接,只是不断地跟艰巨环境战斗,为了战胜远方袭来的恶意,也为了终有一天能见到那盼望又盼望的和平之日。
“听好了,若到夜里娘还未回来,妳便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那名叫卫子明的将军,把这个锦囊交给他,除了卫子明将军以外,谁也不能打开锦囊,知道吗?”
她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总会办到母亲交代的任何事,这次却等了两天两夜才出发──母亲不会回来了,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承认这个事实,便无能达成母亲最后的愿望,所以她走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独自走在战火频传的边关,前去寻找不知位于何方、不曾谋面亦从未听闻的卫子明将军。
她从说着番族语言的地区开始,逐渐走到汉人聚落的村庄,一路上牢记相异文化所引发的冲突,看尽了两方民族对彼此的无端残杀。最先是,番族地区的人民厌恶她那张与汉人无异的脸庞,再后来,汉人村民怀疑她一身超越年龄的颀长体型必然具有番人血统,于是不管在哪方、不论站在哪一边,都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此时才知道,原来迫人逃离的恶意并非来自远方,而是自己所处的天下,是让她这样的人诞生于世却又无法容忍的、这个时代。每当路经村庄,被突如其来的飞石攻击、被许多看不清面孔的村民欺凌时,她会一边忍耐着剧痛,一边如此思索,就算战争结束了,这些人也无法带来和平吧。
卫子明将军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要快点找到将军。
“想吃饱的话,便去当兵吧。”那天,一名好心地赏了她咸菜饼的老人这么说:“看小兄弟的体格也挺适合从军,与其饿死路边,还不如吃得饱饱、死个痛快。”
“可附近的军营是…汉人军营。”
“小兄弟不是汉人吗?”
老人露出十分熟悉的神情,那是充满猜疑、恐惧和嫌恶的情绪。她胡乱将咸菜饼两口吞下,低低道谢完后,拔腿逃离老人的视线。
来到最近的军营,一名满面胡渣的男人上下打量她,问道:“小鬼,几岁了?”
“十五。”对不起,母亲,我说谎了。
她才十二岁,一个无论从哪点评论都只能说是孩童的年纪,却因为有着相当于汉人十五、六岁年龄的身型,轻易能使众人将鱼目当明珠,视烛火为朝日,深信无疑。
一个将军管辖的军队十到二十营不等,驻扎地十里或百里皆有之,她所处的军营很幸运的,所属于卫子明将军管辖,而不幸的是,离主帅军营距离五个区域、整整六百里之遥。战功彪炳或能力卓越之人才会被推荐至卫子明麾下,一个区区小兵的她,就算在前线拚了命冲锋陷阵,功勋也永远不会轮到她头上。
需要计划。一个能让付出更快获得回报的方式。
于是,她在战场上壮怀豪情,力足招实,激烈搏杀,更在军营里研读浅薄的兵书之道,深知在变化莫测的战局里,个人必先锻造出智慧和意志,如此一来,“运气”才有空间降临,母亲的愿望也当能尽快实现。
就在已忘记自己仅有十五岁的那年,她的运气来了,累积出类拔萃的战绩,被推荐入卫子明的营中成为第三分队的小队长。当然,只是一个小队长仍不够资格接近将军,但她已能从远处见到此人的风貌,也逐渐了解他的处事性格。
卫子明仪态闲雅,面貌若神,乍见如一翩翩文生,然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他执戈马上时,纵横驰骋,身姿凛不可犯,敌我两方皆声闻遐迩,犹如门前青柳,一折犹有一枝生,逢春必发荣。
──她是抱着荣耀感而救他的。
那天,凛冽箭雨,她策马而上,以身护将,早已忘了完成母亲的愿望,脑中所想的只是,充满太多恶意的天下,需要像卫子明那样的人带来和平,自己就算看不到,也想要至少、为这样的和平尽点心力。不知何时,历经战场磨练的她,心底萌发超越生死的希冀,和平若能尽快到来,像她一样的人,便有机会获得幸福了吧──即使是像她一样的人,也是能获得幸福的吧?
「…居然是女孩子。」卫子明坐在榻旁,惊愕地看着这名战场上奋命为自己挡箭、如今正昏迷不醒的小队长,虽快速敛住神色,依然难以置信。
轻柔地将棉裘盖好年轻小队长的身躯,遮蔽了左肩缠绕绷带、自然裸露出的女性胸脯。卫子明摸着下巴,沉吟道:「而且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虽然晨日见这位小队长已是衣溅血、面染尘,但脱去冰冷铁甲后,底下竟隐藏着肌莹如薄冰的身子,多年的沙场拚搏并未在她身上施以记号,纵有几道褪色伤疤死皮赖脸地停留,方才一眼见着仍能明确察觉,那是一副蕴藉含蓄、同时又雪腻酥香的玲珑玉体。
卫子明走到帐外,吩咐守卫不得让任何人进入,冉冉步回自己的帐棚时,他脸上那张怡然含笑的神情,当然引起旁人侧目。
「将军,您不是去探望第三小队长吗?」站在一群威武将官中,发出此道嘹亮有节之声的玉面少年,一袭简单儒袍衬托得他更是神清气明,独立物表。少年的眼珠是属于番族血统的金棕之色,辅以如切如琢的五官,看来有几分冷然妖艳的美感,舒和微笑时亦魅力袭人。
这位是卫子明允其执掌军机而鲜有疏漏的幕后参谋。
「我正是去探望完才回来的。」坐上大位,两手放于案前,他仪态自若地对众人下令:「好了,接下来沈参谋会向我报告,诸位也辛苦好几天了,下去休息吧。」
「是。谢将军。」
待将士们异口同声地抱拳行礼、鱼贯退了出去后,卫子明笑着对少年开口:「瞧我去探望出什么名堂了,这次谅是以君雁的聪明才智,也绝猜不到。」
「第三小队长不治身亡了吗?」沈君雁并不随之起舞,口吻平淡慵懒,眼底却隐约含笑,态度饶是柔和。
「一个女孩子家,别老开口闭口就咒人死,将来要是嫁人了,夫家可不会喜欢。」
沈君雁不耐地转了下眼珠,没有应答。
卫子明倒好一杯水,咕噜地一口喝下,起身到后方寝居内抱了一堆干净衣袍,一边跟沈君雁道:「跟我去一趟吧,虽然有趣,但也挺棘手的。」
连卫子明都觉得棘手,那位小队长必定存有莫大秘密,沈君雁安静地跟着走出帐棚。等她亲眼目睹躺于榻上的小队长时,却是忍不住投以身旁的卫子明一个白眼。「将军,这种事您可以直接告诉我,何必要让我看她的身子?」 「口头解释岂有亲眼见着震撼?」放下提供让她换穿的衣袍,卫子明笑嘻嘻地回:「除了我们君雁以外,营中也有巾帼英雄,不觉得开心吗?」
「我又不认识她。对我和军营而言,她这个身份只是麻烦。」
卫子明单膝跪在榻旁,一手抚开那位小队长沾湿汗水的浏海,举动亲密而温柔,沈君雁皱起眉头,低声道:「将军,切莫轻薄。」
「我只是…」卫子明赧然一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个失礼举动。「君雁,妳说我们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将军想要她留下吗?」
「这个…今天见她在战场上的表现,对攻击者决不姑息、对投降者抱以宽容的行为,我已是相当激赏,更别提她还为我挡了一箭…」
「若是人才,便留下吧。反正这个世道,无论哪里也不安全,还不如留在营中为国效忠,一展长才。」沈君雁说话时已在思考着该如何行事。「她需要特别的身份和特别的权力,否则无能隐藏秘密多久。」
「我不能随意给小队长特别待遇。」摇摇头,卫子明挽起袖子,亲自拧干毛巾,擦拭着榻上那人的脸与颈子。「一旦我做事不公,会牵连到军营的士气和忠诚度。」
沈君雁的眼神闪过一丝诧异,曈底变得深切难喻,其中满溢的慕情清晰灿烂,扣人心弦。她望着卫子明的行为,脸上流露多愁善感的情绪化神态,却稍纵即逝,眨眼间,已恢复平日的淡然处之,扬声道:「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将军名正言顺地待此人“不公”,不仅如此,将军还能竭尽所能地训练她、提升她的能力,当她拥有足以守护自己和他人的实力时,也就不怕会轻易泄漏性别秘密了,而这也是将军能回报她的救命之恩最好的方式。」
「听来真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卫子明扬眉看她,愿闻其详。
「将军,何不收养此人?」沈君雁双手负立,一派悠然。「第三小队长对将军有救命之恩,又为可造之才、超群拔俗,而将军素有视人之明、惜才之心,为感恩报德,遂收此人为养子,营中从此添一桩美谈……如何?」
「如何?」卫子明微楞片刻,慨然发笑。「君雁,妳这脑筋真是转得飞快,但我想收,这位恩人还不知是否答应啊!况且,收任何人为义子之前,难道我不该先收妳这个从小被我照料到大的沈参谋为“义子”吗?」
「万万不可!」沈君雁蓦然跪下,此举震慑了卫子明,她把神情藏在宽大的衣袖后,拱手答道:「将军,君雁乃下等奴隶之身,您若让一个奴隶之后称您为父亲,势必贻笑大方,有损气节,请将军断不可再有此一言。」
「妳听妳自己说这什么话!我岂是在乎这种小事的人?」
「将军,营中有不少掌权老将皆知晓我的来历,千万别为“这种小事”引起军心浮动,请将军三思,不可感情用事。」
「妳这孩子──」只能看到跪着的沈君雁和她藏于袖后的屈身,卫子明有些动怒,因为自己竟无能反驳。他大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