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卫一色低下头,望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全杀光了。」
沈君雁楞道:「无一人投降?」
卫一色并无回答。沈君雁在眨了一次眼睛后,总算猜到她的异状代表什么,放柔了声音,低缓道:「将军,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吗?」
抬眼望去,卫一色凝视沈君雁的眼神有些湿润,盈满哀伤与羞惭。
「带着复仇之心而战,只是纯粹的暴徒。」沈君雁的嗓音十分温和,不带审判意味,有着感同身受的悲哀。「不妄杀人、以德屈人…将军,这不是妳曾告诉我的话吗?」
「我看到那些人…身首异处…他们、残杀妇孺…」卫一色哽咽地说:「我不知道,回过神时,大家都被我杀了,我真的不知道…沈军师,我是不是变成残暴的人了?我是不是让爹失望了?」
「只是稍微走错一步路而已。」沈君雁握紧她的手,传来某种湿黏未干的污秽感。「将军,别怕…我决不让妳走至岔路──我会成为妳的眼睛,带妳迎向光明,妳只要如鹰那般尽情所能地飞翔就好。」
「对不起…又让你操烦了。」卫一色怯生生地说,凝望她的军师,眼神满是信任。「这种事,我绝不会再让它发生了,我…我不想变成掀起天下战火的那一类人。」
「嗳,那并不是我们打仗的目标。」
再怎么温柔的人,终年处于战场,见惯残忍血腥的画面,偶尔也会走偏了路;再怎么想为世间带来和平,一个不注意,仇恨和恶意就会窜入心灵;再怎么厌恶因私欲而掀起战争的人,自己也会在镜中看到不知不觉变得相似的身影。 所以卫一色需要辅佐。
这是卫子明最后为她留下的礼物。
犹如巨鹰的锐利双目,一位能将她引导至正确之道的友人。
此处,与边塞相隔千万里远的关中,一间格调品隽、藏书丰富却很难称得上女子婉约之气的闺房里,三名自小一起长大的友人再次聚会。她们以闲话家常来打发什么也不能做、而众人要她们做的事自己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的闲暇时间。 「朝熙,妳知道吗?那个江南第一织造商宋家,日前在关外遇上盗贼,听说被灭门了呢。」询问的少女,一双凤眼晶亮有神,透露出浑然天成的贵气。
「青慈姊姊说错了,我听爹提过,还留有活口呢。」纠正的少女闲适地喝了口茶,这是她最喜欢的太极翠螺,一股花香渲染唇齿,使那对秋水丹目更为闪烁光彩。
被称为“朝熙”的女子自桌前抬头,正确来说,跟先前出声的两位姑娘相同,也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娇美绰约,善解人意,贤慧德淑有口皆碑…当然,只有本人和两位友人才知道,这名少女为了让相依为命的父亲心安,不得不隐藏起一身逆骨、按耐满心的惊世骇俗。
她放下书写的毛笔,宣纸上几行美诗佳文傲然浮现,一笔一画皆是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比之古时名家的笔法更是纵横有象,低昂有态。就在刚才,她还正在临摹几个有名书法家的字体,但因为实在太过无聊了,很快便决定结束这个无趣乏味的游戏。
「我也听说了,重点却不在宋家的遭遇。」柳朝熙一手托颊,笑意盈然,满身是清丽无垢的青春少女气息,眼底却浮现讽刺的光。「“女儿啊,妳瞧那卫一色将军,忠肝义胆,临危之际救下宋家的后人呢!”」
「柳尚书这么说?」南青慈颇觉有趣地笑道:「最后不是用“妳这个未来夫婿真是人中俊杰啊”收尾吗?」
「什么夫婿,不过是个有些走运的乡下土包子!」楼语凝愤恨地放下茶杯。「我赌那种男人也定是化外之民,癞虾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怕自己先死在战场上!」
未来夫婿被诅咒成这样,也只有柳朝熙才能毫不介怀,嫣然一笑。「语凝,别气,我不爱见妳生气的。」
情深款款的软语温言,柳朝熙是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只见楼语凝一改怒气冲冲的神态,瞬间转为娇柔温顺,静巧如玉。「熙姊姊可会喜欢那不入流的武人?」
「我对这种事没兴趣,卫一色是怎样的人与我无关。」柳朝熙走到茶几前,与她们围桌而坐,并为自己倒了杯茶。「比起他,我较想知道边塞生活的情景,过一会儿说书人就要来了,青慈姊姊和语凝可想留下?」
「也好。」南青慈把玩着鬓发,精神有些疲惫。「与其回家见到爹,还不如留在这儿听故事。」
「我也自是要留的,我倒想知道说书人会怎么描述那个边关土包子。」
柳朝熙略显感慨地笑了笑。
几年前便知道卫一色是将来一定得嫁的男人,但对他的事迹怎样也提不起兴趣,再怎么战功辉煌、才能卓越,那些事物跟是否能成为一个好夫君并无关连。等到自己总算迎来这个年纪,她偶尔会猜想,当卫一色与她相同年龄时,已在前线作战的他,心里牢记的究竟是什么呢?可以确定的是,“我必须活下来好回乡娶妻”绝不包含在内。。
命运若注定两人势必结合为夫妻,为何如今无论生活习惯或个人际遇,全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像这样的两人即便在街角相遇,也不会分心看上对方一眼。
柳朝熙低头抿了口茶,当话题聊开时,轻易拂去这个莫名所以的想法。
恋上那名带着包子来找她的人、是很未来之后才会发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