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府道:“那太好了,你怎么没叫他一起来呢?我那儿急得不得了!饼了你的大寿,我就下帖子专人请他去。”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不敢当,他怎么说也是我的晚辈,我吩咐他的事,他总得尽尽心,大全,过来见见王大人,王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热心地方,体恤民情,你能在他手下学做事情,帮他的忙,也等于帮我这个老伯父的忙,我一样感同身受的。”
李大全在旁站着,听见及老博士如此为他吹嘘,心中着实感动,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世故的人,由于及老博士如此为他抬举了,倒也不便再表现得过份的谦卑,很从容大方的作了一个揖道:“草民李大全,参见大人。”
他的轩昂气度,以及恰到好处的礼数,使得王知府刮目相看,倒是立刻站起来,还了他一礼道:“原来李壮士就在这里,失敬失敬!多谢壮士赐于臂助,明日一早就烦壮士到府署一行,下官当在府署相候,及时札委。”
很客气,也很干脆,李大全也很上路,屈身一躬,抱揖道:“草民遵命。”
说完他就退出去了,这件事就这么三言两语敲定了,固然还是及老博士的推荐有力,但是谭意哥的渲染吹嘘烘托,也有着很大的关系,而其中最感高兴的还是及老博士,一个府署的副捕头虽然不太高,但是权责很重,人选也很难挑,他保举的人立刻就能录用,自然是很有面子。
所以他频频地向大家劝饮,而且也拖着谭意哥陪他一起喝,说是要为她压压惊。
压惊这个名词不过是随口而出,却成了灌酒的藉口了,满座的人,每人都要为他压惊,她又要道谢敬回去,一轮酒下来,已去了二十多杯。
然后她敬到一个二十多靠三十的青年男士的面前,眼睛不禁一亮。
这个人不但人物轩昂,气度俊朗不凡,而且脸上还带着微笑,还笑容是她非常熟悉的。
只是她记不起来在那里见到的,谭意哥很奇怪,她有过目不忘的才慧,见过的人,绝不会忘记的,何以这个人,这个笑容,给予她如此深刻的印象,却会记不住了。
既是记不住,何必去强记呢,干脆请教一下就得了,于是她斟满一杯酒道:“这位公子………”
那少年站起来笑道:“张正字,小字玉朗。”
这是个完全陌生妁名字,陆象翁笑道:“他是我的一个世侄,他的小名叫玉朗,因为从小就长得个粉团儿似的,人见人爱,长大以后,诗书满腹,文采风流,就是淡泊名利,不肯在文章上再下功夫。”
张玉朗笑了一下道:“老伯这话小侄不赞同,读书在于明理,非为富贵名利,如果为富贵利禄而读书,其心已然可诛,小侄志不在抱笏,却不是不读文章,只是不愿意读韩昌黎那文起八代之衰的文章。”
陆象翁笑不为忤道:“好!总是你有理……”
谭意哥眼波流光,笑着道:“张公子的话的确有理,老师整天教人家读书学圣贤之道,自己却不入仕途。”
陆象翁道:“我不是不入仕途,而是生当离乱之世,不想以文章去向乱臣逆竖博青紫……”
张玉朗道:“老伯的清节,是大家共仰的,只是天下已经太平多年,老伯怎么仍然在家中讲学呢?”
陆象翁道:“那是因为我闲散了多年,把筋骨养懒了,何况我的学生侄辈都一个个的衣朱带紫了,他们也希望我不要再入仕途。”
这在谭意哥说来倒是初闻,忙问道:“老师,我只听人说老师是无意于功名,却不知老师是为了门人子弟而谢绝仕途,那是怎么回事呢?”
陆象翁有点惭愧,但也有点得意地道:“我一生教的学生不少,有成的也很多,却把自己的功名给耽误了,等我自己要想去闯一闯时,却发现我的学生子弟都已经高踞要位,成为方面大员了。”
王知府道:“陆老的教诲有方,天下士人,无不以得列门下为荣,每次大比,进士榜上,一定有令高足的大名。”
陆象翁道:“这倒没什么,是他们自己知道用功。”
王知府道:“但是陆老启迪有功,也是原因之一。”
陆象翁:“我教学生是身教与言教并重,学间与品德兼修的,所以那些弟子倒还格守着师训,不管他们做了多大的官,见了我礼貌都不差。”
谭意哥道:“这是应该的,为人岂可忘本!”
陆象翁叹道:“但是在有些时地,就会很糟了,那年我抱游戏的心情,报名秋试,正副主考官却都是我的门生,唱名入闱的时候,限于体制,他们只有端坐受了我一礼,等我人了闱之后,他们立刻就过来行弟子礼,然后两个人亲自为我执役,一个扫地,一个磨墨……”
谭意哥笑道:“这分明是逼您考不下去了。”
陆象翁笑道:“不逼我也考不下去了,他们倒不是存心做作,对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的,所以我只好回家来做老封翁,教教学生了。”
张玉朗道:“老伯的胸襟抱负、道德文章,推之于朝堂,即为栋梁之柱,可是为国家计,老伯却以不仕为佳。”
这又是一番妙论,王知府道:“陆老的才德既为庙堂之选,何以为国家计,仍是闲散为佳呢?”
张玉朗笑道:“陆老伯如果入仕,只不过是一根梁柱而已,在野作育英才,却能造就无数的栋梁之材。”
及老博士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知道陆老儿的心中是每每对此稍有遗憾的,现在听了张哥儿的解释,该消除掉心中的块垒了吧,来!啊一大白,浮一白!”
谭意哥起来为每个人把酒都倒满了,正待回座,陆象翁却把她按着在张玉朗的身边坐下来道:“意哥,你就坐在这里,让我们看看一对璧人是多么的相称。”
他这样一说,座上每一个人都有同感,张玉朗的俊逸不凡,谭意哥的秀丽脱俗,互相辉映匹配得妙极了!
谭意哥还有点怩忸,倒是张玉朗笑道:“久闻意娘有吟絮高才,正想诣门求教,不意今日得遇,就便请益一下,不知道意娘是否肯收我这个笨学生?谭意哥笑道:“张公子,你弄错了,那儿才是当代的宗师,你应该去向那边请教才是。”
张玉朗笑道:“陆老伯教的都是经世的大学问,我不想出仕,就不敢前去挨骂了。”
谭意哥笑道:“怎么会是前去挨骂呢?”
张玉朗道:“我去一次,陆老伯一定骂我一次,可不是去挨骂吗?”
陆象翁笑道:“你还怕挨骂,每次我到你家去的时候,你老娘还叫我捶你呢,她为你不肯求进而伤透了心。”
张玉朗笑了笑道:“老伯,这话小侄有点不服气,立身之途很多,何必一定要出仕才算有出息呢?”
陆象翁道:“学而优则仕,这是一般读书人的正途。”
张玉朗淡然道:“各人的志趣不一,官并非不可为,但是不可以强而为之,孔子如果一直在鲁国当那个司寇下去,最多不过一个循吏耳,人间可能就少一个宗师,有经世之才,有仁被万物之心,才可以为官,否则还是别干的好,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挂冠而唱归去来兮,小侄以为他这种不勉强自己的行为固可取,但是他那种说法却该打一百大板。”
谭意哥笑道:“靖节先生的高风亮节,为世所重,而张公子却别具一说,奴家倒要请教一下。”
张玉朗道:“他自己好酒无行,受不了拘束,要想求性灵上的自由,明知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迳就言去也罢,却不该说什么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那表示他的心胸浅薄,知识简陋,把一项神圣的任务,视为营利糊口的行业,把为生民立命,为天下立心的责任放过不谈,却在五斗米上作文章,不说自己做不好官,都还要故做清高,说什么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认为他的上宪还让他挂冠而去算是宽大的,真应该把他抓起来,打上一顿,才予以革职查办才是正理!”
王知府道:“世兄这番见解果然透辟,现在的人都称颂陶潜公薄盎贵而就田园,以为清高,使得我们这些做官的人,直以为自己是俗不可耐了呢,今得世兄一言,总算为我们舒一口气,世兄有此认识,如出而就仕,必为好官。”
张玉朗笑道:“多谢谬赏,治生就因为有些认识,知道自己的志趣不合于此,才不敢作此想。”
谭意哥问道:“张公子所志何在?”
张玉朗笑道:“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身上怕背责任。”
陆象翁道:“他啊!是被那些游侠的传说给诱入了邪道,学了几天拳棒,动不动就想挥拳打人,路见不平,拔刀仗义,整天只会惹祸,幸亏他家里还有几个钱。而且是世袭的御进贡茶官,承袭了皇宫御用茶业的事业,官面上还熟,否则还不知要闯多大的祸呢!”
谭意哥忽然想起来了:这眼神,这微笑是在那儿见过的了,那是在胡天广的身上。
那脸庞,那身材,也有几分相像,只不过胡天广要黑一点,多了一蓬乱须,而张玉郎却自得多,脸也刮得光光的,看起来更为英俊了一点,但两人之间,似有相关之处。
她张开了嘴,正想问什么,张玉朗却在桌子下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谭意哥倏然而惊,而这种发现的确不宜在此刻提出相询的。
陆象翁却感慨地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无意进仕,你乡试抡魁,中了一名解元,会试竟落了第,连个边都没挨上。”
张玉朗笑道:“那是小侄故意落第的,会试的题目很对我胃口,如果我放开手做,不敢说又拿第一,却也不会在前五名之下,可是我只做了一半,就草草收场。”
陆象翁也讶然道:“原来你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难怪我说你怎么会连场边都没挨上呢,以你的才华,纵使文章不当意;也不会差到那里去的,想不到你是在开玩笑,玉朗,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
张玉朗笑道:“为了博个自由之身。”
谭意哥道:“张公子,这话又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乡试登榜首,只是为了明白一下自己的才调是否可以求售,可是家母却为此大为兴奋,每天都逼着我人帷中苦读,她老人家自己则成天求神拜佛,字定了我,一步都不让我出门,我关了一年多,整得我差点没发疯。”
陆象翁道:“才一年多,你就要发疯了,那么别的人十载寒窗,帷下苦读的滋味,又是怎么过的?”
张玉朗笑道:“老伯,这是一个人的意趣不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您最烦的就是学佛的人,如果把你置于一个全是佛经的屋子里一年多,你受得了吗?”
陆象翁道:“不像话,这怎么能拿来相比呢?”
张玉朗道:“为什么不能呢?那吃素念经拜菩萨可不是坏事,也是一个人的出身之道,若能成佛作祖,还可以拔宅飞升,渡化世人,释道儒三教并宗,我们可以择一而宗,却不能宗此而非彼,信了一家就说另外两宗是异端。”
陆象翁不由得笑骂道:“你这张利口实在行,每次都有理由把我给驳回的。”
张玉朗道:“这个小侄万万不敢,小侄只是申述自己的旨趣所在,却没有菲薄老伯的名山事业,不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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