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定下个尺度,说是年长公帑多少两以上的是贪官,多少两以下就是清官吧。”
张玉朗笑了起来道:“意娘,你真能抬,我说过了,世事本来就不能执着不变的,只有以自己的良心为标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虽然没有一定的尺度,但是清浊好坏,大家仍然一望而知。”
谭意哥道:“我不是喜欢抬,我只是说明天下事,不能由表面去看的,必须推究到内里根本,有些事虽然道理上是对的,却不可为,有些事,虽然情有可原,却法无可追,就以你顶着你师兄的名义……”
张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引到这个上面来。”
谭意哥笑道:“你倒有先见之明。”
张玉朗道:“那还用多说吗,你一张口,我多少已经能够揣摸到了,无非是劝告我,盗行之不可为。”
谭意哥道:“不!盗行义举,非不可为,像你师兄、你师父,都绝对可为,只有你绝不可为。”
“为什么,难道我跟他们不同?”
“是的!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把是非看得非常分明,一丝不苟,一介莫取,像你师父及师兄,他们夜盗千户,得手何止万金,却没有落人私囊一文。”
张玉朗佛然道:“意娘,莫非你还信不过我,认为我从中落了什么好处?”
谭意哥笑道:“那绝不会,你也不至于,也不会那样,并且只有往里贴上几两银子,因为你也贴得起。”
“那你说,为什么我不可为呢?”
谭意哥道:“因为你的表里不一致,你口口声声厌恶贪官,可是,你自己却在助人以贪,贿人以财,诱人以酒色,破坏人的廉洁。”
张玉朗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
谭意哥道:“你每年都要做一次,不久后上京里去,又要去干了。”
张玉朗笑道:“你是说应酬那些相关的官员,那是做生意,这不可同日而语。”
谭意哥道:“为什么?难道这些应酬是列入合同中,必须履行的,是生意上的一部份,而必须做的?”
“虽无明又规定,却是做官茶的商家必须的。”
谭意哥道:“我不明白这必须二字,难道说你不应酬他们,生意就会做不成了!”
谭意哥道:“诚然如此,那些人有权决定是否继续采用我的货。”
“你这个茶官不是世袭的吗?”
张玉朗叹道:“只是如此说说而已,他们那些人个个都奸似鬼,随便找个理由,或是说我家的茶质日渐退步呀,或是说我家今年误时未去呀,一个理由就可以把我给换掉了,所谓世袭,只是我年年有优先去讨好他们的机会与权利而已。”
轰意哥道:“如果换上去的人家茶叶品质口味都不如你呢?”
张玉朗道:“那自然不行,宫里的人品茶多年,稍微差一点,就会知道的,所以我送给婉姨的那两罐宫茶才特别名贵,这也是我能够年年继续不断的主因,承应宫茶是茶商最好的一笔大生意,每个人都在拼命争取,特殊的品味固然是我能击倒同行的原因,但不是绝对的原因,应酬断不可少,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捣起蛋来,还是很讨厌的。”
他吁了口气道:“而且所谓极品上茶,只是个花费人力精神财力而已,当然有一点秘诀,但别人也不是绝对难以企及,只不过他们没有那种主顾,舍不得投下那种本钱去,如果明年能换他们承应宫茶,他们一样也能烘焙出色香味俱臻上品的极品茗茶了。”
谭意哥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这个茶官一半是靠人事,另一半才是靠本事了。”
张玉朗笑笑道:“可以这么说。”
谭意哥道:“你有没有想到这与你的风志有违呢?”
张玉朗呆住了,这的确是他没想到的问题,他一向认为那是件很自然的事,做生意应酬招待客户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应酬的对象是官中人,这就有差别了,严格地说来,这与行贿毫无差别。
只不过不是要他们枉法以为助而已。
谭意哥道:“人都是这个样子,找人家的过错很清楚,自己的过错就很自然地会忽略了。”
张玉朗道:“好!这一次京里我不去了,叫家里的人送货去。”
谭意哥一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该做的事还是照做,在茶叶这一行里,既是有这些陋规,你也不能一下子就改革掉,你如果放弃了宫茶的承应,于事情毫无补助,犯不着意气用事。”
张玉朗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谭意哥道:“我要你想得更深远一点,世间不平事很多,与其见不平而拔剑,何如先着猛鞭,使人间无不平,这两者的功德绩效?相差太多了。”
张玉朗道:“使人间无不平,那怎么可能!”
谭意哥道:“为什么不可能,先从一身做起,能够影响到一地,就造福一地,一城一乡而及于邦国,这都是可以相待的,最主要的是你必须当其事,你身为一家之主,可以保证你这个家里的人不去欺负人与受人欺负!”
张玉朗笑道:“说了半天,你的意思我终于懂了,你无非是要我晋身仕途而已。”
谭意哥笑道:“我不是要你去做官,而是你自己想想应该怎么做,你既存济世救人之心愿,就应该找一条正路去走,而且仗剑行义,至多救得一二人而已,若你人身仕途,就可以济一城一市的大众了。”
张玉朗一叹道:“我不善逢迎,不是做官的料子。”
谭意哥道:“不会比你去应酬那些生意上的大客户更困难,以前你说不善逢迎,我还可以相信。”
张玉朗道:“那不同,生意上的应酬只不过是投其所好,陪着他们犬马声色玩玩,我出钱就是,一旦做了官,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我是个商人,多少还可以保存着一点自我,身入仕途,处处还要受拘束,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谭意哥道:“玉朗,人不是只为着自己活着的,你若是真要随着自己的性情而生活,就别提行侠济世那些话,因为你只是自己好动,性之所趋,为了你自己的高兴,而不是存心行侠济世。”
张玉朗觉得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了距离,但是他无法驳谭意哥的话,她说的是道理。
默然片刻才道:“意娘,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说都行,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不要勉强我去做官,除非让我一步登天,立致王侯,否则我不想在仕途中求出身,因为我受不了人家的管。”
他以为谭意哥会生气了,那知谭意哥竟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是不甘屈居人下。”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道:“不错,就是这个,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毛病在那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了,不甘屈居人下,我就是这个毛病,那是我从小就惯成的,在家中我是个独子,长大了我是大少爷,甚至我投师学艺,也没有比人家差过。”
“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
张玉朗一笑道:“我倒没这样想过,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功夫还差得远,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犯大恶,不贪财,不结大怨,以我目前的行业家世,不可能会惹上那些人来作对的。”
谭意哥道:“你既是如此的一个人,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张玉朗道:“你是否感到很失望,我胸无大志。”
谭意哥道:“那倒没有,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何况你有许多可敬的地方,我更不是贪慕富贵,只不过我要对你这个人有着一番澈底的了解。”
张玉朗笑道:“你现在是否了解了呢?”
谭意哥道:“一个人不可能澈底去了解另外一个人的,只是大概地有个印象而已,我既然以终身相托,至少要知道你志之所在,才好斟酌我自己该如何地适合你、配合你,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张玉朗道:“意哥,你不必勉强,如果你对我失望,还来得及改换的,我们还没有……”
谭意哥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这样想吗?”
张玉朗被她看得很不安地道:“是的,我是真心诚意地如此说,因为我一开始认识你,就让你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谭意哥笑道:“玉朗,可是你却没有弄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张玉朗在心底涌起了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回答了。
在山中时,他就为她的绝顶艳色所惊而萌了求凰之想,那时把她当作了那一家的千金小姐然后是为她更衣净身时,他为了那玲珑剔透而晶莹如玉的美妙胴体而动心荡魄,可是臂上那一颗殷红的贞砂使他不敢在那玉体上施逞半点轻薄,这时,他心目中看的是一尊完美无缺的女神。
然后是知道了她的姓氏,那一刻因为时机匆遽,无暇惊异,但是实难相信她会是个名满长沙的红歌妓。
毋庸讳言,他那时心中不无失望之情的。
只不过静思之后,他又释然了。
谭意哥虽是在风尘而有贞名,而且她臂上的宫砂也可以证明她的冰清玉洁。
如能结为闺中腻友,虽妓又何妨?
他是怀着这么心情来认识谭意哥的,那时他倒准备不去谈山中的那一段,谁知谭意哥兰心蕙质,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山中的胡天广。
于是……从那天之后,他就迷惑了,也无法说出谭意哥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因为越跟谭意哥接近,他的自惭也越深。
他自负倚马才华,在谭意哥面前却显不出来,谭意哥的捷才胜过他太多了。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谭意哥却能过目成诵。
他自傲博学广闻,谭意哥读过的书远比他多。
这些是才华方面的,有时两个人谈谈天,抬抬,他发现论辩才、说道理,他也不如谭意哥。
他的阅历广,但是他知人识事之明不如谭意哥。
就是在干盗贼这一行上,他都不能跟谭意哥比,因为对付杨大年一案,就是谭意哥设计的。
结果事情办得圆满而漂亮。
这样一个美丽而充满了才华的女子,不能不说是最理想的终身对象了。
但是张玉朗不知怎的,他忽然不像以前那么热切了,他变得有点怕她。
因此,突然面对着谭意哥逼来的问题,他有不知所措的感觉,谭意哥道:“玉朗,你怎么了?”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你的问题可把我给难住了,昨天你若是问我我还能很快地回答,可是刚才你问我,我竟有莫测高深之感。”
“我是那样地令你难以理解吗?”
“这……我说不上,你在我面前好像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谭意哥神色一震,她没想到会使对方有这种感觉的。
张玉朗苦笑道:“我在世上最爱的一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可是,每在家里住不到几天,我就想出来,在母亲跟前,我老是感到不自在。”
他无法说出那是爱的压力。
谭意哥苦笑道:“我也给了你这种感觉?”
张玉朗很诚恳地道:“不能完全说是,但至少有一点,因为一到你身边,我就感到紧张,不知道你又要挑我什么毛病。”
谭意哥深自警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