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多少也懂点事了,看见张玉朗昨夜上了谭意哥的绣楼,直到今天早上才下来,自然也意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谭意哥笑道:“走便走了,还要交代什么?”
亚芹有点着急道:“小姐,婢子是说他对小姐总应该有什么交代吧。”
谭意哥笑了,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于是微微一笑道:“等他回来再说吧。”
亚芹不信道:“他就是这句话?”
谭意哥道:“事实上他连这句话也没有丢下,但是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也会对我有个交代的。”
听她说得那么有把握,亚芹不便说什么,心中却实在难以相信,她在曲巷中也有两三年了,虽说在可人小比较规矩,不像别的书寓中那么乱,但是耳濡目染知道的事也比较多一点。
十个男人,有十个在这种情形下一去就不回头了,那些痴心的姐儿们先是痴痴地盼望,甚至于洗去铅华杜门谢客,等待那负心的汉子。
继之而怨,最后则是淡忘了那一段情,为了生计,又开始在曲巷中活动,再一次受愚,再一次失望。
她不希望谭意哥也步上这个命运,但是她也只能把她的话放在肚子里,看见谭意哥快要踏进堂屋了,她才记起了什么似的叫道:“小姐,昨夜夫人没回来。”
谭意哥笑笑道:“我知道,昨天有个朋友来接她的,玩得太晚了,来不及回来。”
“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谭意哥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在一起的,我昨天半夜里赶回来,还是你开的门。”
亚芹摸摸脸道:“是吗,我可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在等门,却不记得我开了门,更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房里床上的。”
谭意哥一笑道:“那我可以告诉你,是张公子抱着你,送你上床的。”
亚芹的脸没来由的红了起来道:“小姐,你别拿婢子开玩笑了。”
谭意哥道:“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也不想想,你的个子跟我都差不多了,要不是张公子,谁能抱得动你,我真不相信,你会睡得那么死,居然会一点都不知道。”
亚芹飞红了脸,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睡着就像死了一般,什么都不知道的,哎呀!糟糕了……”
谭意哥笑道:“糟什么,张公子只把你送上了床,可没有占你什么便宜……”
亚芹低头弄着辫梢,脸上更是红得像朵山茶花,情态窘急得差不多要哭了道:“小姐,张公子对你情有独锺,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黄毛丫头的,你别作弄人好不。”
谭意哥瞧着她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笑了笑道:“那倒不一定,他说你天真活泼,娇憨可人,尤其是看到你趴在桌上睡着觉的样子,怜惜得不得了,所以不让我叫醒你,抱着你,一定要送你上床去……”
亚芹的眼中泛着异采道:“小姐,这可真是的?”
谭意哥平时很少跟她开玩笑,这时偶而跟她说了一句笑话,见她一付情急之状,才知道这小妮子人小表大,在心里也暗暗地倾慕着张玉朗。
她也知道小儿女情怀,对一个男人产生慕情是一桩很神圣的事,而且也没有什么邪恶,倒是不忍心去呵责她,或是去惊醒它的迷梦,因此道:“自然是真的,那时别人都睡了,我又弄你不动,只好由他来送你上床了,他抱在手上,还说你的身子好重呢。”
亚芹的脸上泛起了光彩,轻声道:“早知道我就少吃一点了,最近每个人都说我胖了,要成个胖丫头了,我正准备从今天开始少吃一碗饭,好瘦一点,那知偏偏就遇上了这种事。”
瞧她那付认真而又懊丧的样子,谭意哥更想笑,却又忍住了,只微微带些笑意道:“你刚才说糟了,就是指这件事吗?”
亚芹忸怩地道:“那倒不是,不过跟这件事比起来,那件事不算得什么了,张公子说我太重,我可真的要少吃一点了。”
“哦;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亚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的屋子里太脏太乱了,没有整理,叫张公子看了一定会笑我太懒的。”
原来是这么一丁点大的事,张玉朗恐怕连她的屋子是什么样子都没注意,又是黑夜之间,谭意哥掌着烛送他过去,把人放下来,盖上薄被就走了,那还管屋子里干净与否,整不整齐呢。
但是这种小儿女情怀却使得谭意哥十分感动,于是笑了一笑道:“是吗,难怪张公子四下看了一眼说,这个丫头,整天就知道贪玩,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整理。”
亚芹飞红了脸道:“他这样子说的吗?那可实在糟透了,一个又胖又懒的小表丫头,他……”
谭意哥为了不使她失望,笑笑又道:“不过张公子可看见你贴在窗上的纸花了,我说是你剪的,他直夸手艺巧,别出心思,赞美得不得了。”
亚芹的脸上立刻洋溢起一片兴奋的色彩,灿若朝霞,嗫嗫地道:“是……吗,他会看上那个粗浅的玩意儿?”
谭意哥笑道:“那虽是粗浅的玩意儿,可是在你剪的却像活了似的,你剪的鸡呀,马呀、牧童,牛呀的,比街上卖的年画儿还要逼真呢,所以张公子看了直赞你是个才女,要你在这上面多下功夫,很可能就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亚芹不信地道:“靠着剪纸也能出人头地吗?”
谭意哥道:“自然能了,你没听过行行出状元这句话吗?人只要有一技之长,超过别人的话,就能出人头地,只是必须得有天份,还得下苦工,才能与众不同。”
亚芹道:“这我懂,可是这剪纸,又怎么会有出息呢?”
谭意哥道:“自然有了,比如说过年时候,你若能剪成很多年昼儿,像门神啦、鲤鱼跳龙门啦、五子抱财神啦,放在街上卖,只要剪得好,一定能嫌不少钱。”
亚芹道:“只是赚钱罢了,我希望的是像小姐你一样的成名。”
谭意哥微感意外地道:“像我一样的成名?”
亚芹道:“是呀,小姐,你的文名已经远及京中,昨天你不在,由京里来了两个读书的相公,说是慕名而来,要向你请教一下诗文,听说你不在,很怏怏地去了,还说要改天再来会文。”
谭意哥笑道:“你有没有听错,他们要找我会文?”
亚芹道:“不会错,他们的确是这么说,这两位相公大都是京中的才子,听人说了小姐的捷才,把许多有学问的名家都比下去了,心里不服气。”
谭意哥一笑道:“原来是为着这个,这两个人未免也太小器了,找我来比学问,胜了我又怎样呢?”
亚芹道:“那两位相公中,有一位好像是姓文的,据另一位说他是无敌诗才,大概就是他不服气。”
谭意哥哼了一声冷笑道:“青莲杜工部之后,诗才从未有超过此二公者,他居然敢称无敌诗才,是谁敢这么狂妄,下次来时倒非要领教一下不可。”
亚芹不胜羡慕地道:“小姐,你看你多了不起,人在长沙,才名却远达京师。”
谭意哥被触动了心事,轻叹一口气,道:“那有什么呢,只不过因为我是曲巷歌伎,能吟几句歪诗,使人感到新奇而已,何尝真算是什么才华呢?”
亚芹道:“不!小姐,你是真正的有才气。每一个到这儿的客人都是这么说的,甚至于许多很有学问的老生名士,也都说你诗才敏捷,愧煞须眉,就是昨天来的两位相公,也是客客气气,一点都没有架子,听说小姐不在,还留下五两银子来打赏,说是改天再来奉教,这在其他的乐户中,是看不见的。”
谭意哥笑道:“敢情你这小表是见钱眼开。”
亚芹道:“婢子倒不是贪那点财,是确实羡慕小姐,就以我卖纸花吧,要剪多少能卖上五两银子呢?”
谭意哥道:“这很难说,假如你只是这样平平庸庸地剪下去,自然没有多大出息的,若是你肯下苦功,再加上肯用心思,剪出来的昼儿生动而具雅意,别人想学也学不来,而且大家买了去,不是用作年画儿了,而是贴在墙口,像一般名家的字昼一样,那时很可能一幅剪纸,就能卖几十两银子。”
亚芹张大了眼道:“真有这样的事。”
谭意哥道:“自然是有的,我说两个本朝的人物,他们都是凭着手艺,化俗成巧的,一位是王叔远,专刻精奇细巧之物,一颗桃核,到他手中,能刻成山水楼台舟船,维妙维肖。”
亚芹道:“我知道,那位王老先生的雕刻我还见过,在一片蝉翼上刻了全篇洛神赋,字迹小得要用单照放大了才能看得见,据说那一颗象牙刻的秋蝉,要值几百两银子呢。”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像街口上那个刻木头娃娃的,刻上一个才几个铜子儿,简直就不能比,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在一个下了苦工,一个只求混日子。”
亚芹听得入神,谭意哥道:“还有一位也是姓王,专画无骨荷花,他从小没了父亲,跟着母亲,替人放牛,却不曾读书,有一天雨后看见池中的荷花分外美丽,就动了昼荷花之念。初时并不怎样,可是他专心苦研,到后来就昼得传神无比,求昼者日众,这两个人都是无师自通的,你的剪纸已经很有点功夫了,只要肯下苦功,一面苦练技艺,一面多读点书,变化气质,使自己由匠更进一层,到雅的境界。”
玉芹道:“什么叫匠,什么叫雅呢?”
谭意哥一时被她问住了,倒是不知如何解说了,因为这只是两种境界,极难分界限的。
想了一下道:“就拿你的剪纸来说吧,若是只能卖给人贴窗户墙壁,就是匠,匠是人人学了就能做到的,如果能够使人把你剪的纸花裱成字画一样,挂在客厅的墙上,就是雅了。”
“那跟读书有什么关系,这是手艺呀!”
谭意哥道:“读书才能使你的思想高超,改变气质,进一步由俗而成雅,所谓胸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个意思。”
亚芹道:“我要像小姐一样,要读多少年的书呢?”
谭意哥笑道:“这不是拿那一个人来做标准的,各人的才智不同,各人的领悟也不同,读书在于明心见性,能够明理,就是读通了。”
她已经努力求简了,可是亚芹仍然无法明白,叹了口气,道:“小姐,算了,有一句话我可是懂了,各人的才智不同,不是那份材料,不必妄想去登天,我没那份聪明,也不必去求什么雅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的,就是勤快一点,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让张公子来了,别再说我是个懒丫头。”
谭意哥笑道:“难道你是为了张公子才整理的?”
亚芹红了脸道:“才不是呢。”
一面说着,一面低头跑了。而且是跑回屋子里去整理了,使得谭意哥不禁呆了。
她没想到感情有如此微妙的力量,亚芹跟玉朗之间,根本说不上什么情,最多是因为张玉朗没什么脾气与架子,喜欢跟这些小表们开个小玩笑。
想不到居然把这小妮子给惹得如痴如醉了。
谭意哥对这一点丝毫没有什么不快。反而认为很有意思,至少,她认为能够藉此刺激亚芹向上求进,这是很好的事。
张玉朗已经走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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