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芹不信道:“他家里会不同意吗?”
“那可难说,我虽然自信是清白的,但名义上毕竟是沦落风尘,对一个书香门第而言,到底不太合……”
亚芹不禁呆了,半晌才道:“婢子是跟小姐定了,小姐这样的人品,如是都要空守一生,婢子更该了。”
谭意哥点点头道:“好!你有这片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好在时间还早,你也不必这么早下定决心,慢慢考虑了再说,现在到厨下去看看,菜都准备了?”
“早就照小姐的吩咐准备舒齐了,全鸡整鸭,全条的大鲤鱼,猪羊牛肉各五斤,四拼冷盘,四小炒,四热菜,四大菜,两道汤,四式点心,小姐,今天有多少客人来,要准备这么多?”
“三个人。”
亚芹几乎没跳起来:“什么,只得三个人?”
谭意哥道:“客人是三个,或许还多一两个,不过就算不多出来,那些菜也准保可以吃完的。”
亚芹道:“那些人一定有个水缸似的肚子,这一桌子菜我估计十个人也吃不完的。”
谭意哥一笑道:“他们没有水缸似的大肚子,却有个大酒缸似的肚子,其中有一个,少说也能喝上三四十斤酒,你看看窖里的酒还有没有,要是没有了,就赶快上酒去叫他们再送几来。”
亚芹道:“还有一,婢子立刻就去叫,小姐,这可是陈年的烈酒,真有人能喝那么多吗?”
“当然有,昨天我带去了三,估计着五个人合分了一,他一个人就包了两去。”
“我的天呀,是谁有那么大的肚子,那不成了个大酒篓子!”
谭意哥道:“亚芹,没规矩,那是杨大爷,杨胖子的叔叔,也是夫人要嫁的人。”
亚芹吓得一缩舌头,不敢作声了,歇了一下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小姐,那位杨大爷很胖吧?”
谭意哥一笑道:“你怎么会想到他胖呢?”
亚芹道:“这很容易想到的,杨大官人已经是个胖子,他的叔叔年纪总较为大一点,自然更是胖一点,而且也只有那么胖,才有那么大的肚子,可以装下几十斤酒,一个平常的人,就算是空着肚子喝水,也装不下这么多呀!”
谭意哥笑道:“不!他一点也不胖,你应该见过的,昨天不是有个人来接夫人的吗,就是他。”
亚芹一怔道:“什么,就是昨天那个穷秀才呀!”
谭意哥看了他一眼,亚芹自知失言,讷讷地道:“当然也不算太穷,至少他身上很干净,一领青衣上面只打了两个补钉,靴子上也只有一个破洞。”
谭意哥哼了一声道:“你倒看得很仔细。”
亚芹委婉地道:“小姐,婢子倒不是势利眼,以衣着取人,昨天他来的时候,婢子接待他的礼貌可没差,可是那位大爷的打扮,实在不像有钱的?”
这一来谭意哥也没话说了,只笑了一笑道:“别看他身上穿得寒酸,手头可散漫呢,成千上万的银子,大把抓来,随意送人。”
亚芹又哦了一声,谭意哥道:“总之,我今天要请的客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不喜欢跟外人接近,你把宴席开在后面的花楼中,然后就到前面守着,今夜我不见任何客人,不管是谁都给我回了。”
亚芹道:“是,婢子知道了,其实婢子已经回了两处的堂差了,早知道小姐今天不会应酬了。”
谭意哥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打发亚芹走了。
近黄昏的时候,丁婉卿带着客人回来了,看她满脸的喜气以及她对穷九先生不避形迹的亲热,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进展得很快。
穷九先生对她尤其体贴,连跨过门槛,都要伸手扶她一把,像怕她摔着似的。
这使谭意哥瞧着了很高兴,也很安慰,丁婉卿毕竟找到了一个爱护她、怜惜她的人。
而更使谭意哥感动的是周三两口子,老夫妇斗气分手了二十多年,昨夜才言归于好,欢聚重逢竟比少年新婚夫妇还要亲蜜,一直手挽着手,连坐下来时,两个人都挤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周大婶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推开周三道:“老鬼,你少肉麻好不好,也不怕人笑话!”
“谁会笑话,穷鬼跟丁大妹子这会儿自己也热络着呢,那有精神来笑我们!”
“不算他们,还有谭姑娘在呢。”
“谭姑娘,她跟玉朗那小子还不是跟蜜里调油一样,老伴,我们已经白白地放过了二十多年,该好好地亲热一下,才能补回来,谭姑娘,你不会笑话吧!”
谭意哥感动得两眼盈泪,忙笑着道:“怎么会呢,晚辈对你二位这样至情流露,只有羡慕。”
周二大笑道:“也别羡慕,你跟玉朗也不是一样的吗?咦,玉朗呢,那小子躲着还不出来!”
“他走了。”
“走了?上那儿去了?”
“上京师去了,要把今年的官茶送上京去。”
“那也不必这么急呀,晚个三五天动身也来得及,又没人指定他限期。再说这笔生意已经承接了多少年了,也不怕破人抢走,干嘛要这样子赶法呢,大夥儿说好了今天再聚的。”
谭意哥道:“他是急着要走的,正因为要走,才找到了三位,把他未竟之事相托。”
周三道:“这我知道,可是也不用这么急呀,我们还说是借今天这顿酒替他饯行呢,想不到他倒溜了。谭姑娘,则是你们俩闹了什么扭了。”
谭意哥摇摇头道:“没有,我们好好的。”
周大婶道:“我想也不会,前天他跟我们谈起你,把你捧成个天仙似的,只恨不得扶个神龛把你供起来,他也不敢得罪你的。不过这小子走得叫人起疑,平时他是最爱热闹的,只要有热闹可赶,他可以把身上的正事都放下来。”
谭意哥只得解释道:“他这次上京,不仅是送官茶,而且还要应试,秋比之期已近,他虽是现成的身份,还得去登记报名办手续,同时还要把试业略温一下,因为他已经放下很久了。”
“我说呢,这就难怪了,要是去应试,这会儿赶去,也嫌太迟了,人家为了求得一榜及第,三更灯火五更鸡,手不释卷,十载寒窗苦读,才博得那点荣誉,他却从来也不摸书本。”
谭意哥道:“这个在乎各人的天份与领悟,死读书是没用的,而且还有点运气,现在取士以经义策论为主,而且往往是从冷僻的地方,挖出一章一句来作题,有人把书都翻烂,偏就漏了那一章,也有人偶而一翻,偏偏就翻到了那一处。玉朗的底子很够,记性也好,略略读一下就行了。”
周大婶笑道:“宝宝,你跟我们谈八股文章,可说是对牛弹琴了,我们是一窍不通。”
谭意哥道:“晚辈也不懂,只是听人说过如此而已!”
周大婶道:“玉朗博个正途出身,我们很赞成,他那一身聪明在江湖上混实在是可惜了,不过你也别期望太切,考场上,一半要靠命,有人满腹才华而潦倒终身的多得很。”
谭意哥道:“是的,我并不指望他这一第就能中,他虽然聪明是有的,但是没下周苦功,努力不够,以前中秀才举人,都只能说是运气,进士就没有这么轻巧了,我倒是希望这一第不中,杀杀他的骄气,下苦功读它个三年,三年之后,再去应试。”
周大婶道:“三年后他就一定能中进士吗?”
谭意哥想了一下道:“三年后如若能然不第,最多还可以等三年,如果三试不第,就老老实实地开他的茶行吧。人过了三十岁仍与富贵无缘,那是命中注定了。”
穷九先生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白首穷经也很多,有人五六十岁还在赶考,而且你到京师去看看赴考的举子虽有不少年轻人,但中年人也占了一半,大相国寺跟报恩寺的客房,几乎全住的是外地的举子,一第未取,也不再回去,就住了下来,等候下一第,有人住了十几二十年了……”
谭意哥道:“玉朗却不是那样性情的人,他如若一连两比都没中,就会把意气磨尽,恐怕连参加第三次的兴趣都没有了,所以我想,这一第如不中,我还会鼓励他一下,好好用功,三年后如若再不第,我就看他自己了,他有意思,不妨再试一次,没意思也由他。”
周大婶接道:“这么一说,如若今岁不中,你至少要等他个三年,读书跟练武一样,是分不得心的。”
谭意哥道:“是的,他今年带个帐房去,准备接下他家的官茶生意,他自己则下帷苦读去,若是今年不中,他就留在京师,找个清静的所在,用它个三年苦功。”
周大婶怀有深意地道:“谭姑娘,那么你呢?”
谭意哥道:“我想尽快地脱籍,然后静居等他。”
周大婶道:“脱籍是对的,我跟丁大妹子谈过,她要是嫁了穷酸,就无法再照顾你了,你一个人支撑着门户怕应付不过来,何况又不少钱用,何必还在这儿混呢,我们都同意你就跟了玉朗,就算他在京里念书吧,也要人照料起居的,而且那小子我们最清楚,从小就是独养儿子,总不免骄宠了一点,要有个人在身边督促他,他才肯上进的。”
谭意哥道:“我要等他来迎娶。”
几个人都微微一怔,谭意哥庄容道:“我虽然身在风尘。但是一向洁身自爱,而且娘也爱护我,没有把我像一般倡家的女儿那样,当作棵摇钱树,所以我要求的是一个正经的归宿。”
周大婶道:“玉朗跟我们很接近,他的师兄胡天广虽是四君子之一,倒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可是四君子始终没要他补上这个缺,就是我们了解他的家里,有些事他自己作不了主。”
谭意哥道:“我知道,玉朗跟我说过。”
周三道:“那就好,谭姑娘,张小子的为人我们可以保证,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他要敢欺负你,我们几个老东西拼了命也能摘了他的脑袋,可是他上有老母,就不是我们能为力了。”
谭意哥一笑道:“多谢各位老人家关心,你们可是担心他的母亲不同意?”
穷九先生叹了口气道:“那位老太太我见过,人倒是挺和气慈祥,只是有点固执。”
谭意哥笑着道:“这些玉朗都说过了,他也表示过,他母亲那一关上可能有问题,不过他将尽最大的努力去求得堂上的同意。”
周大婶道:“万一说不通呢?”
谭意哥道:“那就等着,等到她老人家回心转意。”
周大婶:“可是玉朗是独子,要承祧香烟,不可能容许他拖下去的,如果老太太硬要作主替他定亲呢?”
谭意哥居然很平静地道:“我想到有这可能的,真到那时候,我就终身不嫁。”
“宝宝,你这是何苦呢,只要你不争名份。”
谭意哥道:“不!一定要争,当初我就要求娘,说我要嫁人,绝不为侧室,娘满口答应了,绝不勉强我,我自己又怎能自毁诺言,自甘下流呢。”
周大婶道:“那你就别死心守定他,如果玉朗那边不成,他另娶了,你也可以另嫁。”
谭意哥笑笑摇头道:“不,虽然倡家女子不受人重视,我要自己看得起我自己,二三其德,那算什么?”
大家都愕住了,三个人都看着丁婉卿,谭意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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