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给自己壮士气。姑娘们躲在一旁,指着中意的小伙子,悄悄地咬耳朵。
乘凉的时候是要唱歌的。大把大把的“花儿”,随便起个头,就有人跟上来。有人说这歌唱的时候有讲究,在长辈面前不宜唱。村子里没这个规矩。六十岁的老爷子和年轻小伙子凑在一块,唱得脖子上的筋都露出来,脸上的汗快快地淌,唱完了呼哧呼哧地喘气,很畅快。姑娘听了也不羞,眼睛盯着中意的小伙子,看他嗓子怎么样。“月亮偏西了”、“上去高山望平川”,都是大家伙熟悉的调儿。李进听着,觉得血液里有一股什么东西骨碌碌地翻腾起来,全身热烘烘的。
一伙年轻人把村长围起来,起着哄让他唱。村长连连摆手,说:“不适宜,不适宜,有姑娘家在。”
小伙子们哄地闹起来。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就唱给姑娘听!”其他人听了,全都笑开了。
姑娘们也跟着起了哄。村长却情不过,说:“好,好,唱一个。唱一个。”
妮子拽着李进从人堆里挤了又挤,挤到村长前面去。村长开始唱了:
尕妹的模样哈世全了吔,世全了呀
你的娘老子把你哈养了吗画了
呀,红花姐
哎白汗禢,青裌裌呀,眉毛弯弯,大身材
阿哥把你想呀着……
李进的心跟着歌声飞起来,像是一个人站到了土地上。高原的尽头是雪山,白亮亮的让人睁不开眼。远远的地方有一片油菜花,黄艳艳的。这一片黄土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喊一声,声音就荡开去,在整片土地上来回地响。
第二天人们还要割麦,不能闹太晚,挺早的就散了。明子跟小伙伴打闹着在前边跑着,妮子和李进在垄上慢慢地走。下了一场暴雨,地没有那么烫脚了,但也还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月亮星星亮闪闪照着,铺出一条银色的小路。李进看着妮子的脸,好像多了层淡淡的色彩。李进说:“村长有副好嗓子。”
徐筱雅:雪白的鸽子(4)
妮子昂起头,样子挺不服气:“我也能唱!”
“那你唱一个我听听。”李进不知道,这样的歌姑娘也能唱。
“唱就唱!”
妮子开始唱了。声音有些细,有些软。李进在她的声音里看不到那一片广阔的土地。他看到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炊烟软软地升起来,扭了几下,不见了。一群白鸽子在地上咕咕地觅食。鸽子被什么惊了,扇着翅膀飞起来,呼啦啦的一大群。
妮子唱完,斜着眼睛看李进,脸上漾着得意的笑容。她说:“怎么样?”
李进觉得身上热烘烘的,赶紧低了头往前走。妮子被落下了。她在后面叫李进,李进没回头。
大妈做活的时候一下子把腰扭了,扭得可厉害,坐也坐不起,躺在地上,脸都扭在了一块儿,汗滴答滴答地直往下淌。妮子吓坏了,连忙拽大妈,可是拽不动。妮子想着找个人帮忙,一下子就想到了李进。她往墙上的大挂钟看了一眼,现在还在上课。她看看大妈,顾不得了,快跑着冲了出去。院子里的鸽子哗啦啦飞起了一片。
李进给孩子们做听写,一边念着,一边在桌子间的过道中走着。他抬起头来,看见远远有一个影子向学校越靠越近。他没在意,接着往下念。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孩子们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写。
“忠心耿耿……”李进念着。
“嘭”的一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李进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看。孩子们停了手中的笔,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来人的身上。
“你……”李进看着妮子,愣住了。
妮子跑上前来,二话不说拉着李进就往外跑。
李进说:“我上着课呢,上着课呢!”说着,把妮子的手推开了。妮子觉得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引得孩子们争相探出头来看。李进不知所措了,赶紧往口袋里掏,想找个东西让妮子擦擦,可是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着。他说话变得不利索起来,问话也问不清楚:“你……你这,怎么?”
妮子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妮子说:“我妈……”
李进似乎明白了,跑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大声说:“我出去有点事,同学们安静自习。明子,你来。”他把明子招呼来,小声说:“我跟你姐回家看看,你管一管纪律。”
明子点点头。李进一走出教室,就被妮子拽着跑了。
等回到家,李进才知道大妈是把腰扭了。这时,大妈能坐了,可站不起来。李进小心地背起大妈到房里,轻轻地托着大妈,让她坐在床上。他让妮子拿凉水,拿毛巾,前前后后,挺像个样。大妈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了。妮子前后跑着,看着李进的背影,觉得他的肩膀挺宽,挺结实,靠在上面一定很安全。
吃了晚饭,李进把作业抱到大妈房里改,以便大妈有个什么不方便,她在这屋叫,他在那屋听不见。妮子收拾好碗筷,走进来,在门后拿了笤帚,冲李进笑一笑,又出去了。
大妈瞅着李进,眼睛里全是笑。她看着李进,想起当年她第一次遇到她男人的时候。她跟妮子差不小,他呢,就跟李进一边大,眼睛圆圆的,看人的时候鬼灵鬼灵地转。他的样子早在她的印象里变模糊了,只留下一双鸽子一样闪亮的眼睛。
“李老师处对象了吗?”她问。
李进改着作业,听到大妈的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惊愕,还有些慌乱。紧接着,他的嘴咧开了,嘿嘿笑起来,脸被屋子里的灯光映得更红了。
大妈说:“羞啥。你们年轻人,到了这个年纪不是都该处对象了吗?”
李进仍然只是嘿嘿笑。大妈看着他,也笑了,说:“跟大妈说说,李老师相中什么样的姑娘?”
李进想了一想,说:“嗯……妮子那样的就行。勤劳,能干。您看,家里上上下下有她操持,放心。”他想着妮子圆溜溜的眼睛和飞满院墙的笑声,心里面暖融融的,禁不住笑了。他抬起头来看看大妈,发现她脸色不太好。李进有些紧张,连忙问:“大妈,您是不是不舒服?”
徐筱雅:雪白的鸽子(5)
大妈脸上的表情硬硬的,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大妈没事。”
李进说:“我给您倒茶。”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
门外砰的一声,把李进吓了一跳。李进三步并作两步,掀了帘子赶出去。门外歪着一把笤帚。李进把笤帚拾起来,放到门背后。他倒好茶,刚要进屋,突然想起点什么,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妮子吃完饭,洗过碗,然后把大妈扶到床上,从门背拿了笤帚,冲李进笑了一笑,走到院子里去了。李进想着,感觉脸上滚滚烫,跟烧着了似的。他挪着步子走到堂屋门前,推开门。鸽子听见门的声响,咕咕咕地叫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李进感觉松了一口气,把门掩上,进屋去了。
妮子躲在鸽笼后面冒出一个脑袋,看着李进进屋了,她窃窃地笑出了声。
早上起来,李进走出门,看见妮子在鸽子笼前喂鸽子。鸽子急着吃食,发出咕咕的叫声。李进想跟妮子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想着昨天的话都被妮子听见了,心里有些麻麻的。他摸着脑袋,迟疑着没走上前。妮子起身看见了他,冲他笑一笑,说:“你在我后面做啥?”
“没有没有,”李进慌忙说,“我就是,就是出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你忙的。”
妮子挑起眼睛看看他,嘴角滑过一丝调皮的笑,说:“你能帮什么。”
“这个……”李进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能做的,只好嘿嘿地笑了。妮子弯下身子,一边拌食一边往食槽里倒。李进走上前,说:“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跟集子的售货员学了两年,够用啦。”妮子没抬头。
“知识是无止境的。”李进说。
妮子说:“天下这么大呢,学什么都学不完。”
李进一时语塞。他想了想,说:“你知道《呼啸山庄》吗?”
“呼……什么?”妮子直起身子。
“《呼啸山庄》。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说。那你知道巴尔扎克吗?”
妮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她感觉,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东西藏在李进的脑子里。现在,它们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像是烧开了的水往外冒蒸汽一样。妮子说:“那你给我讲讲那个八……八什么?”
“巴尔扎克。”李进说。
妮子的脸微微红了红,说:“对,巴尔扎克。给我讲讲吧。”
李进眉飞色舞地说着,有时候还手舞足蹈。妮子搬了个小板凳,怀里抱着饲料盆子,坐下来。阳光照在李进的脸上,泛着红色的光。妮子看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他懂的真多,妮子想。她看着李进,感觉他说话的声音反倒听不见了。眼前李进背着大妈到床上,指挥她前后忙碌的画面不停地晃着。妮子想着李进宽大而安全的肩膀,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李进说:“嗯……妮子那样的就行。勤劳,能干。您看,家里上上下下有她操持,放心。”
妮子想到这里,呵呵地笑出了声。
李进奇怪地看着她,问:“你笑什么。”
妮子连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接着说。”说罢,转过身去,窃窃地笑了。李进看着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感觉莫名其妙。
李进改着作业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妮子的声音。他揉揉眼睛坐直起来。李进看了看表,夜深了。他想听听妮子和大妈说什么,可是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了。堂屋里的大挂钟哒哒地走着,偶尔传来几声鸽子在窗外的咕咕叫。
“那你说,李老师有啥不好?”
大妈没说话。
妮子在那边声音听起来挺激动,说:“你瞅你瞅,李老师哪里不好,你也说不出来。”
“妮子,你小点声,把李老师吵醒了。你听妈把话说完。李老师没啥不好,可有一点就不行,他在这里待不长。”
妮子听到这里,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夜色下的原野一样。李进在这间屋子里,把话听得清清白白。他忙坐直了身子,接着改作业。他手下按着的一本名叫王小刚的作业本,添了许多混乱的墨水印子。李进觉得胸口闷闷的,那样的感觉,就像家乡雨季来临时带来的一长串的潮湿和焦躁。他想走出去,看看妮子和大妈怎么样了。可是,不管怎样,他也迈不动向前的脚步。妮子在那边好像低低地哭了,他有些着急,可又听不清。李进坐回到桌前,拿起红钢笔。他的耳边,大妈和妮子的话交替着响着,像只蜜蜂在耳边绕着一样,嗡嗡的没完。李进的心被这样的声音吵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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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筱雅:雪白的鸽子(6)
接下来几天,村长天天上家里来。看见李进,点个头笑笑,算是招呼了。村长一来了就找大妈。两个人坐在北屋的一角上,低低地说什么。李进抬起头来寻妮子,想起大妈让她买线去了。明子带着一群孩子上村北头玩去了。仔细想想,村长来的时候,妮子都不在家。妮子前脚刚走,村长后脚就来了。李进想听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一想又觉得挺不礼貌,就算了。
后来好几天,村长都没来。
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用完了,李进上村北的小商店里去买。
马脖上的銮铃丁当丁当地响,声音在整条街上回响着。李进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