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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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A卷-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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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好几天,村长都没来。
  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用完了,李进上村北的小商店里去买。
  马脖上的銮铃丁当丁当地响,声音在整条街上回响着。李进回头去看,看见妮子坐在马车上,穿了一身新。荷叶绿,莲花粉。半长的宽袖子里伸出一截雪白的灯笼袖。领子口下来是一溜红褐色的排布扣子。妮子的脸被一排的珠串给遮住了,那珠串,有点像是母亲用来挂在门上的塑料珠门帘。妮子也看见了李进,于是拉住马。
  “你上哪儿?”
  “我妈让我去相亲。”妮子说。
  “你几岁?”
  “二十。”
  李进听了,点了点头,心里沉了一沉。为什么要点头,他也说不清。
  妮子从车上跳下来,用手肘捅了一下李进,说:“你跟我去。”
  “那可不成样子。你对象看了要不高兴的。”
  妮子挑起眉毛笑了:“我妈没得空闲,才让我找你去。我一个人去不合适。你跟我去吧。你跟我去,回来我给你唱歌。”
  他跳上妮子的马车。銮铃丁当丁当地响着,车轮滚过的地方扬起了一阵尘土。
  妮子的对象住在上村头里,路不太远。李进站在她对象家里的牛圈前,回头去看他俩。妮子的对象长得很普通,一看就知道是敦实的人。他肩膀宽宽的,李进透过汗褂子,好像看见了他手臂上一道道坚硬的线条。妮子靠在上面,一定会觉得很安全。劳作的时候,他走在前面,妮子走在后面,脚印交错地留在地面上,踩出一片笑声。妮子的对象憨憨地笑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安静得有些闷。丁玲玲的銮铃声一路走着,声音一散就没了。马车的木头裂开了,在李进的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响。妮子的脸上淡淡的,好像没带什么表情。可是,仔细一看,好像又缺点什么。她的鸽子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失了神似的。不像平时,那眼睛总滴溜溜地转。这样也好,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有个黑色的玻璃球,在他的心里滚到这头,滚到那头,骨碌碌的一直响。他想问问妮子和对象都说了什么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妮子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她从看到对象起就一直这么笑,没有变过。
  妮子转过头来,说:“我给你唱个歌,怎么样?”
  “唱个新鲜的吧,其他的都听熟了。”
  妮子笑得鬼灵灵的,说:“好,唱个新鲜的。”
  马脖上的铃声像是伴奏一样,一直响着。她唱起来了:
  左边的黄河嘛噢哟 
  右面的崖么噢哟
  雪白的鸽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水面上飞来嘛噢哟
  阿哥连尕妹俩噢哟
  一对的鸽子嘛噢哟
  尾巴上连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响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哟……
  马车快快的跑着,跟着歌的节奏。李进闭着眼睛,心腾起来,从胸膛里飞了出去。它飞出来,在高原上跑着。土地前头有几座矮矮的山,颜色灰灰的,像是平面上拱起的一个个土包。风呼呼地从耳边刺过去了,剌得脸颊子生疼。妮子的脸红扑扑的,带着淡紫的油光,像是家里特产的荸荠。
  李进闭上眼睛,吸一口气,灰灰的泥土味。他说:“真好听。”
  “嗯。”
  “你真喜欢鸽子。”
  

徐筱雅:雪白的鸽子(7)
“嗯?”
  “可不是!瞧,歌里都带着鸽子。”
  妮子笑了,声音扬起来,亮亮的:“对呀。”
  车轮子滚滚地往前碾过去了。
  村长又到家里来了,手里捏着一封信。李进一看,是从家里来的。
  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到这里来,千方百计地给他弄调动。现在,她如愿了。工作已经调动好了。她希望李进接到信以后,立刻能够动身回家。
  李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心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
  村长问:“家里的?”
  李进点点头。
  “怎么啦?”
  李进把信直接递给他。村长看完信,没说什么,又把信还给了李进。他点点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李进看看信,抬起头对村长说:“村长,我想去打个电话。”
  村长领着李进到了村委办公室。全村只有这里有一台电话。电话是黑的,看起来有些旧。李进拨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手有些抖,电话很快通了,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喂。”
  “……妈。”
  “儿子!收到妈的信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李进听得出来,妈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里面包着满满的期待。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开口。李进觉得,心里有个沉沉的包袱压在上面,就好像麦收时肩上扛了一个大大的麻袋包。
  “妈……”
  “儿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呀,你把妈急死了!”
  “妈……我……我想留在这里工作……”
  “留在那儿?不回来?为什么?”
  “我……我喜欢这里的人,还有孩子。我喜欢教孩子。他们得有书念,还有……”他想跟母亲说一说这里蓝得如同洗过了一般的天空,想跟她说一说这里金黄的油菜花,想跟她说一说这里的孩子们荸荠一样颜色、时刻充满着渴望的脸。他还想跟母亲提一提妮子,说一说她透亮的眼睛,还有她飞满院墙的笑声。
  “不行!”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硬梆梆的,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的想法不现实!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帮你找到这个工作?你现在跟我说你不回来?我不同意!你是我儿子,你还得听我的话!我告诉你,你明天就去买票,然后立刻坐车回来。你要是不回来,你别认我这个妈!”
  “妈,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明天去买票,马上给我回来!”母亲的声音冷冷的,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李进握着听筒,久久地没出声。村长看着李进,眼睛里沉沉的,像是堆了成吨粮食的仓,有什么快从他的眼里溢出来了。他问李进:“什么时候动身?”
  “那就……明天吧。”李进说。
  “明天……嗯,好,明天。”村长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出去。
  下午上课的时候李进把这个消息跟班上的孩子说了。六十多张脸一下子全都凝固住了。他看到孩子的眼睛里的有一条明澈的小河开始流动。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李进赶紧把书拿起来,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板书。讲台底下安安静静的,李进在黑板前老是写错字。“啪”的一声,粉笔头断了。李进的心也跟着猛地往下沉了一沉。他转过身来,发现孩子们的脸都扭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谁首先爆发出了一串响亮的哭声,接着,教室就被哭声淹没了。李进再也忍不住,他蹲下来,两手抱住脑袋,呜呜地也哭了。
  村长在窗外背着手站着,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下了学,明子一个人走在前面。李进叫了他两声,他没应,反倒跑了。李进走到家的时候,明子一个人在鸽子笼前面划拉土块子。李进叫他,他不应,一溜烟进了屋。
  妮子不在家。大妈说,上舅舅家了。李进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妮子没回来,托人顺道带了信说,天晚了,让妗子留家里了。李进听了带信人的话,点点头。大妈给李进收拾东西,眼睛里亮闪闪的。她什么都想给李进带一点。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嘱咐李进,李进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像是大妈将远行的儿子。明子在门外头站着,一言不发。大妈叫他给添个手,他头一扭,跑到北屋里去了。
  

徐筱雅:雪白的鸽子(8)
“这孩子。”大妈埋怨道,“他舍不得呢。”
  李进点点头。
  早上村长的銮铃声伴着鸽子的咕咕声把李进叫醒了。明子早起了,一个人堵在门口里。李进向四下里看看,仍然没看到妮子的影子。
  “你姐呢,没回来?”李进问。
  明子低着头,用手指扭着白褂子的一角,小小声说:“回来了,又到上村里去了。”
  原来到上村里去了。从昨天起就没有看见她,原来是又到上村去了。她的对象在上村。妮子的亲事近了。有些日子了,他看见妮子总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块长长的红布。她的手上下摆动着,图样就在红布上显现出来了。那是一对鸽子,全身雪白雪白的,眼睛像妮子的一样黑黝黝,亮闪闪。她亲事近了,所以一直在赶嫁妆。大妈要帮她做,她却红了眼把大妈推出来。李进上课出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忙活,他下课回来,她还在埋头做。红亮亮的花,绿莹莹的叶子,雪白的鸽子,黄艳艳的字,噌棱棱地从她手下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活的一样。做完的活计放在床角的柜上,摆得整整齐齐,很好看。
  妮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改,可看起来就缺了点什么。她是有人家的人了,不能还像小姑娘似的那么野。这是大妈说的。于是,再没人给他唱“毛毛的尕雨里抓蚂了蚱”和“艾西美尼格刀代”了。农活大妈全揽了,忙的时候李进和明子给她做下手。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妮子一个人待在里面。李进一进屋,就能听见针在布上梭梭地穿过。妮子从房里走出来拿样子,看见他,抬起头笑一笑,话没说上两句,又进屋了。枕头套、被子、家具的罩布,一件一件就这么出来了。屋子里除了明子读书的声音,只剩下妮子抖红布、绣花走针的声音。
  明子低着头,拽着衣角,衣服发出秫秫的声音。李进蹲下来,从包里摸出钢笔递给明子,说:“明子,李老师走了。这钢笔送给你,你好好学习。知道吗?”
  明子不说话,眼睛里的小河无声地淌着。李进把钢笔塞到他手里,明子紧紧地握住。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李进的肩膀。明子抬起头来,眼睛鼓鼓地瞪着村长。李进说:“明子,李老师走啦。”
  明子没说话,眼睛鼓鼓的,嘴巴也鼓鼓的。李进摸了摸他的脑袋,冲他笑笑,提起旅行袋跟着村长走了出去。明子向前追着赶了两步,又停住了。
  马脖子上的銮铃丁丁当地响了。村长一挥鞭子,马就腾腾地直往前走。它的速度越来越快,黄土跟着马车轮子飞起来,几乎要把整个车子都包住了。这地方真大。土赤黄赤黄的,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开裂的口子。马蹄声哒哒地响着,在空旷的土地上形成一道道回音。相隔不远,路上就有一个土包。矮矮的,灰蒙蒙。李进靠在马车的椽子上,仰着头看天。天真高真蓝,就像是一块洗过很多衣服的石头,发出干净透澈的亮光。有两只白鸽子在马车顶上飞着,慢慢的,像是有意跟着马车一样。马车呼啦啦地过去,土包向着反方向快速地跑着,看不见了。鸽子也变成了白点,不见了。
  哎——
  一对对鸽子么噢哟
  青天里飞来么噢哟
  他俩是天世着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下来的对对么噢哟……
  歌声把李进的心穿透了。李进转过脑袋去看,发现土包子上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红色的裌裌,很是显眼。李进的心往下一沉。马车呼啦啦地向前闯着,经过的风把他的脸刺得生疼。马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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