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踪了。”你努力平静地说。
“是吗?”她的母亲只说了这两个字。你一动不动,你看着她的脸,你找不到震惊以外的表情。突然你又无法克制,一股热流涌上,有浓酸在腐蚀你的眼睛:“她一周前刚给你写过信,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深呼吸,“你真的忘记了?”
那碎片上的“……格诺街13……”,是这里的地址。抽屉中的邮票是一星期前刚出的。
你看见伊莱恩的母亲,她的脸结起一层没有感情的硬壳。你听到空气里传来迟钝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好像……”你的手接过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感到它的重量,闻到它的气味,听到耳边的声音无所谓地说如果你要就可以带走。你感到颤抖,却不知道是因为悲伤、恐惧还是愤怒。阳光照到你的脸上、手上,你看到这些裸露的皮肤一片片板结剥落。
慢慢地,你终于感到自己正走在回伊莱恩房间的路上。你的手里,沉甸甸如同不能承受之重。远处有一群孩子尖声嬉戏,而你机械的脚步突然间被一只足球挡住。你突然间笑了,拾起足球,用力地扔给了向你跑过来的孩子之一。
“谢谢你,姐姐。”他快乐地喊。
你理所当然地向他微笑着。
你就这样保持着微笑,回到了伊莱恩的房间。你觉得欣慰,因为终于抓住她了,抓住了伊莱恩,因为你手里正拿着她的日记和相册。然后你就可以找到她。你满怀着悲伤和喜悦,开始阅读她的日记。
。。
邱天: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4)
她是丰富的。她记得生命中所有让她觉得美好的瞬间,母亲的微笑,父亲出的小小的丑,姐姐在饭桌上的小动作,弟弟收到情书的面红耳赤。还有教室装饰的细微变化,老师裙子上巨大的花朵,对女孩们窃窃私语的凝视与向往。你就这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的过去,只是有些话你看不懂:
“没有人来找我。可是,如果我可以要求,我希望那是一个英俊的男孩。”
“请他来找到我,牵起我的手。”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轻,这样弱。我是一个慢慢扩大的破洞,空气在流走。”
在最后一页她这样写:“我的衣服越来越重了。”
然而你没有在意,又翻开相册,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些稀稀落落的照片。可是你的微笑终于渐渐凝固了。你看不见她。你看不见照片里的她。越往后翻,照片中的她就越像一条细长而沉默的阴影,被孤独地投射于角落的墙壁上。你的目光停驻在同一页的两张照片上。上面的照片中只有她一个人,在燃起蜡烛的生日蛋糕前,艰难地扯着嘴角,微笑。而下面的照片中,惟独少了她一个人,只有墙上多了一条莫名的淡影。
像是被雷击中,你跌坐在椅子上。场景像黑夜一样向你涌来:音乐美好,全班的同学都在翩翩起舞,而她静静地坐在墙边,羡慕生日聚会的女主角光彩照人。她花了一个晚上才鼓足的勇气。五十六张像发到另一个时空而杳无音讯的邀请卡。一个空旷的房间,五十六个装着糖果的碟,还有精心准备却只能为一人播放的音乐。借来的照相机,最终留存在底片上的干涩的笑。你的眼泪滴在蛋糕上,直到钟敲八点,直到你明白你的邀请再也不会有回应,直到你明白这个来寻找你的英俊男孩,不过是你的渴念化为的幻影……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坐在法庭中间,你坐在被告席上。“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你听到判决,你听到判决的回声。
你看见陪审团的人们,平静地穿过你,走出法庭。他们穿过了你,走出法庭。
“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
天突然黑了下来:你知道,这是夜晚了。你看见自己站在半敞的门前,手扶着门,对你的房东轻轻地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你关上了门,接着你听到自己把门反锁的声音。你取出新买的小说,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你的手中穿过,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你明白,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忙乱地抽出一支笔并且带翻了笔筒。你想写些什么,然而写出来的文字连自己也看不明白。笔从你手掌中穿过,你再也无法握起它。
可是就这样消失吗?就这样消失,如同你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的手指触到梳妆台上的钥匙串。你感到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衣服的重量。当你明白这个时刻终将到来的时候,你也想过挽救;所以你把最珍贵的日记和相册寄给了母亲,想让她阅读你,想让她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你,然后你就不会消失。
但她把它们随意丢弃。但她把你最后的呼喊随意丢弃。
你一直都站在荒野里,任凭你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你的声音。
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张毕业照。于是你用最后的实体,解下箱子的钥匙,突兀地放在箱子上。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寻找你(你仍然抱着希望),箱子里的毕业照是最好的线索。
天完全黑了下来:钥匙也从你手掌里穿过。你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一边开始动手卸妆,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淡、消失,看着上衣从肩膀里穿过,感到自己从影子变成空气。只是这一次,你平静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寻找自己。
马岩龙:结伴寻死(1)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和蚊子决定要去死。蚊子非得说是十二点五分,因为我的手表总是慢五分钟。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蚊子开着一辆铃木CSX250cc来找我上学。我围着摩托车转了三圈后问蚊子你从哪儿偷来的呀?蚊子说这我爸的车,我的自行车坏了,所以开这个上学。我说可以呀蚊子,哪天我的自行车坏了你也给我弄一辆吧。蚊子说少废话,快走,要迟到了。我问蚊子你会开么?蚊子说瞧你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自己没开过还没见我爸开过啊?你咋这么啰嗦,走不走了啊?
我看了一下表,骑车去学校肯定是要迟到了,只好将信将疑地跨上了蚊子他爸的铃木。
我刚想说蚊子你注意点安全别开太快,蚊子就已经踩上油门冲了出去。
我坐在蚊子后面看着身边的建筑和树木,人和车辆飞快地向后闪去,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捶了蚊子一拳意思是你小子不要命了啊开这么快。可是蚊子头也不回说,咋?嫌慢?然后我就分不清楚身边飞快地闪过去的是建筑还是树木,是人还是车了。
我想告诉蚊子让他开慢点,我受不了。又是还没等我开口蚊子就先开口了,蚊子说AK,坐好了,我要提速了哦!蚊子刚说完,我就再也看不到身边飞快地闪过去的建筑和树木,人和车辆了。
我和蚊子屁股底下的铃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在马路上奔驰着,像一架UFO一样穿梭着不断超越前面的车辆。我估计被我们超越的人一定很郁闷,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超越自己的是何种神奇的交通工具就已经看不到了。
早上吃的牛奶和面包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不敢张口,在大马路上吐是很没面子的。并且,我发现只要我一想张口或者刚一张口,蚊子就更疯狂地踩油门。我只能在心里把蚊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快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老头儿正在步履蹒跚地过马路。
我连忙叫了起来,蚊子,前面有人!
哪儿?
前面,前面有个老头儿!
蚊子抬头,那老头儿仍在马路中间不慌不忙地挪动着两条腿。
啊,咋办?
刹车!
啥?
刹车,刹车啊蚊子!
我刹了啊!
那咋还这么快!?
我咋知道!
蚊子快撞上了!
靠!妈的,这破车没刹车!
要撞了!蚊子快转弯!
好!
蚊子快别转弯!转弯咱俩全得飞出去!
好!
蚊子撞了!
好!
我看到那个老头儿缓慢地朝我和蚊子这边转过了头,脸上开始渐渐地显出了吃惊和恐惧的表情。然后我于心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啊!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已经开过了十字路口,停在马路边。
蚊子趴在车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衬衫里面。
我缓过神,战战兢兢地问蚊子,蚊……蚊子,撞……撞上了没有?
撞……撞……没……好像……撞……撞上了。
我一听蚊子说“好像”就以为还有希望,嘴巴也利索起来,忙问,啥叫“好像”?
我闭着眼睛就冲过去了,只感觉撞飞了啥东西。
他妈的这还叫“好像”啊?
蚊子说,AK你回头看看,撞上了没有。
你咋不回头去看。
我视力不好,你看看呀。
我慢慢地扭过头,还没来得及找到刚才过马路的那个小老头儿就看见一辆警车向我和蚊子这边开了过来。
蚊子快跑!
咋了?撞上了?
快跑,警察来了!
蚊子“啊”了一声,一加油门就窜了出去。
蚊子边狂踩油门边说,完了完了,警察都来了,肯定是撞上了。他妈的现在警察效率真够快的。
。 想看书来
马岩龙:结伴寻死(2)
那个警察好像追过来了!蚊子你他妈的快点啊!
他妈的你来开啊!
后面的那个警察追了我们两个十字路口,然后向东转去。
蚊子说,AK,那个警察眼看着要追上咱们了咋又跑了?
笨蛋,他一个人能打得过咱们两个人吗?肯定是去搬救兵了。不好,蚊子快跑!
往哪儿跑?
往……往郊区的方向跑,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快!
蚊子一加油门,铃木就又变成了UFO,不断地超越各种车辆。
后来蚊子越开越慢,我心中着急,便催他,蚊子你倒是快点呀,咋越开越慢。
他妈的快没油了!
于是我和蚊子只好就近找了一家比较隐蔽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
咋办?他们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查到这里。
你去把车加满油,我回那个十字路口看看到底撞着那个老头儿了没有,撞成啥样了。
我不去加油,那些警察们知道咱们的车没油了,肯定已经控制了附近的加油站,我要是被他们逮着咋办?
那我去加油,你回去看看那个老头儿。
咱俩一块去吧。
操,瞧你丫那熊样吧蚊子。
我和蚊子在旅馆的服务台借到了两副墨镜,戴上去以后开始返回案发现场。
三十分钟后,我和蚊子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刚才蚊子开车撞那个老头儿的地方已经围满了人。
我心想,完了,惊动群众了。
等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我和蚊子小心翼翼地来到刚才人群围观的地方。
我看到地上一大滩红色的血,心想,完了完了,送医院了。
蚊子在我身后叫起来,AK你快来看这是啥呀?
我回头,看到蚊子正指着地上一小滩的乳白色液体问我,这是啥玩意呀?
我心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没得救了。
我扭头就走,蚊子还在后面问,AK,那是啥东西呀?那白花花的一片是啥呀?
脑浆!我说。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