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她照常请柳稚多留了一份,夜里送到阿笛的房间,走到门口时微微驻足,屋里没有点灯,但是她知道他回来了。
犹豫了一下,推开门,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她微微一顿。阿笛正在水盆旁洗手,几近干涸的血迹被水浸泡下来,染了满盆的鲜红。
他抬起头看着缺月,一瞬间的惊讶转瞬敛去,浅浅的露出笑容。
“织锦。”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般亲切温和,似乎这满室令人心悸的血腥气丝毫不存在。
“……你受伤了?”
“不,没有……”
缺月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什么需要问,只静静把食盘放在桌上。
似乎在黑暗里,阿笛身上的一身黑衣并不显眼。也因为这样的黑,而看不出上面的血迹。沉重的黑,将一切都湮没吞噬。
阿笛并没有因为被缺月撞见而有什么不自在,自然地在桌边坐下,看着缺月替他盛饭布筷。他依然微笑着,抬头轻松说道:“织锦,我寻到一种好药,你的筋骨这回应该能治好的。明日我在,开始帮你治疗。”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带着一点点地回荡。一抹笑容在她唇边浮现,微微的苦,微微的暖,渐渐加深。
不必他说什么……她已经了解。
阿笛看着她的笑容,那是他等了许久的笑,然而此刻他感觉不到开心,只觉得这笑容里温暖和苦涩交杂地情绪透过这笑容渗到心里来,连他也一阵窝心。
他不在意的,能够治好织锦,不过是做一点早已经做惯的事,他有什么可在意。这暖暖的苦,都是织锦心里的,而他,只愿她平静快乐。起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没什么的,很快就好了……”
是什么'很快就好了'……她的伤?还是他的情况……
浓浓的血腥气息随着靠近她的手臂弥散开来……渐渐将她浸透。
她知道,阿笛最厌恶血腥气。
手腕和脚踝散发着淡淡的异香,馥郁厚重,带着些许药材的气息。
手脚的活动显然轻快了些许,冷的时候也不会像之前那般疼痛。但是只要想到这药可能的来历,心里便无法感到轻松。阿笛在外面做些什么,是否与这突然得来的药物有关……
衣莫染看着缺月坐在院子里望着湖发呆,走过去道:“如果闷了,就让柳稚带你去街上逛逛,买买东西,别一个人闷在院子里。”
缺月想要摇头,他却微笑着不容反驳,“去吧,出去走走总好过一个人胡思乱想。我去叫柳稚来。”
明白这是衣莫染的好意,缺月没有再拒绝。
柳稚没多久就收拾好准备出门,跑过来找她,“织锦姑娘,我们是走着去还是坐马车?”
缺月浅浅笑了下,“走走吧,如果坐马车,不一样是闷着么。”
柳稚怔了一怔,盯着缺月的脸一劲儿出神儿,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装的“织锦”笑,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嘛。
真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却被阿笛拐跑了,让馆主白白丢个媳妇——柳稚已经完全忘记阿笛才是从一开始就在缺月身边的人。
八婆柳稚是个肚子里放不住话的人,一边走,一边问道:“织锦姑娘,你真的不喜欢我们馆主了?”
“……”这孩子……就算她喜不喜欢也不会给别人说,尤其不会跟他一个小孩子说的吧。
没有得到回答柳稚却依然没有放弃,一路上喋喋不休,“馆主的条件虽然不见得比笛公子好到哪里去,好歹也是有产业的……啊,年龄当然是比笛公子大了些,不过说起这个年龄,龙捕头倒是跟笛公子相当。又是在衙门混饭吃的,不比我们这些风尘里打滚的人,答应了他,从此就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了,不是个最好的选择么?”
第41回
……小八婆真的很吵。
缺月伸了手去面无表情地重重揉了他的头一把,柳稚惨叫着急忙整理自己的头发,这才没有心思继续聒噪下去。
这个孩子怎么会明白呢……缺月虽然想要过平静的生活,却根本不可能跟一个普通人在一起。对衣莫染微微的动心已经是意外,她和龙琰,却是没有可能。
伸手握上自己的手臂,想起在她醒来之初,阿笛曾经说过,会将她治疗到'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只是'看起来'而已。即使已经不再痛,她也不会忘记在衣服的遮盖之下的这具身体早已经惨不忍睹,斑驳交错的伤痕注定她没办法平凡地嫁人。
龙琰看到的,迷上的,不过是她美丽的外表,而从不知道这美丽之下的残败。
但是阿笛是全都知道的……这每一处伤痕,他见过,医治过,照料过,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要她留在他身边。如果阿笛不曾在意,那么她也愿意试着忘记这一身丑陋的伤。
四处走了走,缺月最后只买了些丝线,准备给阿笛编个玉绥儿,当作练练手指。
许久不曾做过这些打发时间的小件儿,过去倒是常常被锦地罗和新月拉着一起做,后来沧溟公子腰上那条做工上好的精巧玉绥儿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偷替换成了新月歪七扭八的作品。
那些事情,真的已经很遥远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素色丝线,正考虑着颜色的搭配,却听到身边的柳稚惊讶地说了一声:“那不是笛公子吗!?”
缺月抬头,果然见到阿笛正迎面走来——然而他身着华贵长衫,与身边一个俏丽女子有说有笑颇为开心。显然他也已经看到对面的他们,却依然视而不见,继续同身边的女子说话。
柳稚一见这情景便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要上去理论,缺月暗中狠狠拉了他一把,阻止他前去。柳稚虽然八婆些,却是个机灵的孩子,立刻跟着缺月装作若无其事,与阿笛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走过时,听到身后那女子关切地问道:“箫?怎么?”
“没事,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身后的两人渐渐远去,缺月也拉着柳稚,加快了脚步。
直到走得足够远,柳稚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亏他憋了这么半天。
缺月淡淡道:“因为我不想害死他。”
“什么意思?”
“人群里有几个人在跟着他们。”虽然不知道阿笛究竟在做什么,但只看着情况,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柳稚颇感惊讶,“真的?我都没有发现……织锦姑娘你这么厉害……”
缺月拍了拍他的头,“你还小,不过是缺少经验罢了。”她看着身旁的孩子,恐怕过几年,他便很了不得了……
只是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和那个俏丽女子那一声——“箫”。她早就知道'阿笛'这个名字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字,'阿笛'不是,'玉箫公子'也不是。那么这一声“箫”,又是假的亦或真的呢……
“我们回去吧。”缺月正要和柳稚一起离开,突然间风里微微传来一股微弱的香气——冷而高贵,有种高高在上的遥远——缺月身子一僵,一阵心悸。这种香气,她何其熟悉,无法忘记——
不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织锦姑娘?”
缺月平缓了一下心绪,兴许是她太敏感了,天底下也不会只有一个人用这种香气。
“没事,走吧。”
回到了秦楼,衣莫染正在后厅里喝茶,似乎等着他们回来。
看了看两人的神色,笑问:“怎么,玩得不开心?”
“馆主,你听我说,我们今天在街上……”柳稚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衣莫染脸上淡淡挂着笑,听着他说,眼睛却看着缺月。听他说完,便拍拍柳稚的肩,“出去了这些时候,前面还有好些事情等着你去做,快去吧。”
“噢。”柳稚知道衣莫染倒未必这么苛待自己,出个门回来就要忙里忙外,这是要支开他呢。于是乖乖地走了。
衣莫染看了看缺月,“心里不舒服?”
“倒也不会。他做这些,总是有理由的。”
“即使瞒着你?”
“要瞒我,自然也有瞒我的理由。”
衣莫染笑了,半开玩笑道:“就这么看着你留在他身边,还真的有点可惜。你当真不再重新考虑了么。”他这话,确是隐隐带了几分担忧。不为自己,而是这两个人……
缺月却只淡淡一句:“衣馆主说笑了。”缺月既然没有拒绝阿笛,自然清楚自己应该遵守的'界线'。对于衣莫染,无论过去如何,如今是不该有任何心思的。
“是啊……的确是说笑了……”既然一开始他没有阻拦的打算,何必到现在才开始担忧呢。但是,倘若缺月是留在自己身边,倒的确可以避免未来可能面对的场面。希望,他们有那个幸运,能够避免。
从这一天,阿笛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打扫房间的小厮在阿笛的房间找到一封信和一盒药膏。言简意赅地说了他需要离开几天,留下织锦这两天需要用的药量,用完之前他便回来。
接过那一盒药膏的时候,缺月仿佛被那小巧的盒子烫了手,随即默默握紧。
那药大约是三四天的用量,也就是说,阿笛四天之内就会回来。
然而过了两天,衙门里匆匆来了人,找到龙捕头慌张地耳语几句。龙琰正巧与缺月、衣莫染在一处,听了衙役的汇报大惊,跟衣莫染简单交待道:“衙门里有事儿,血修罗这几日接连在水越周边大开杀戒,昨夜终于被邻县捉了,但是邻县衙门里也是损伤惨重,急调我们去协助看押,我先告辞!”
衣莫染微微一顿,才应了一声,微微蹙眉。
——血修罗被捉?怎么可能?他若是那么容易就被官府捉住,便枉费了血修罗的名号。那真的是血修罗么?倘若是另外一个……
“衣馆主?”缺月看着他的神色,从一丝丝的怀疑,渐渐明了。她突然转身欲走,衣莫染一把拉住,“你去哪儿?”
“去确认。”
“他若是真在衙门的牢里,你如何确认?”
“去了再想办法,总不能在这里干等。”缺月说得坚决,但衣莫染仍旧没有放手。虽然她是缺月,也是个经过风浪的人物,但毕竟武功尽失,筋脉的伤都还没有好全,他怎么能放她去冒险。
“再等等,也许不是阿笛,或许过两日他就回来了……”
“那只是或许,你也不确定是么?否则方才,你便不会露出那种神情。你猜测被捉的人是阿笛?为何?血修罗明明另有其人——衣馆主,如今这种情况,最好不要瞒我。”
衣莫染轻叹,的确,虽然阿笛并不想缺月知道,但是如今的情况,与其让缺月一个人猜测,不如告诉她实情,才好做好打算。
“没错,现在血修罗另有其人,但那是因为阿笛不肯再当血修罗。”
“……阿笛曾经是……血修罗?”那么,以那些为她治疗的药物为要挟让阿笛去做的事情,便很明显是什么事了。“……你认为被捉的是阿笛?”
“对,因为血修罗是绝不会被捉的。他下手决不会留情,无论对要杀的目标还是围捕的衙役,倘若一旦真的逃不掉,便会立刻杀了自己,决不让人抓到。但是……”
“但是阿笛不会那么狠心。”缺月接过他的话,“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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