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要全凭运气一搏么?
眼角突然捕捉到一个移动的阴影,她抬起头,却看见一点红正缓步走来。
楚留香也已经看到他,微笑着招呼道:“红兄。”
“我来辞行。”一点红静静说道。
楚留香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然而不等他开口,胡铁花已率先跳了起来:“红兄,为何这么急着走?”他上下打量了一点红几眼,“若是你有什么麻烦──”
“没有。”一点红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是一片冷漠,眼中却流露出些许温暖之意,“我们要去员渠,过了此地,方向便不同。”
“我们?”胡铁花脱口而出,然而莫离已经看见了远远站在一旁,一身白衣的曲无容。
“黑珍珠之前邀我协助她打拼。沙漠之王的势力大多驻扎在员渠,我先去那里看看。”一点红朝楚留香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答应过你,不再杀人为生。”
楚留香的目光闪动,站起来将一大碗烈酒递到他面前,微笑道:“好。我敬你一碗!”
医者本能,莫离一句“有伤在身不能喝酒”几乎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她终究还是咬着嘴唇,咽下了话头。
之前为保护曲无容,身上被砍了十七八道伤口,一点红也不过躺了半日,就不肯再受人照拂。
对这个坚韧孤僻的男子来说,心上的伤只怕远比身上的更多。而这一碗酒,却无疑是治愈心伤的良药。
姬冰雁也站了起来,伸手在一点红肩上重重按了一下:“我就在交河城,离员渠不远。”
一点红目光闪动,亦简单答道:“我记下了。”
姬冰雁略为颔首,突然转向楚留香,眉眼间浮现一丝难得的调侃之意:“你们自然也该常回来看看。不过你最好易容,我实在不想看到琵琶公主或黑珍珠追上门来。”
楚留香干咳一声,又开始揉起鼻子来。
之前在延城时,莫离一直颇是喜爱那位性格直爽的“小王爷”黑珍珠。虽然知道这种男女纠葛之事别人不能插手,但此时看着楚留香尴尬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最好再用力些,把那鼻子给揉下来,也免得再祸害世人。”
“莫离。”纵是她声音极低,终究没能逃过原随云的耳朵。他轻笑出声,伸手在她背上揉了揉。
莫离倚靠在他肩头,转眼望向曲无容,却发现对方也正定定地注视着她。两人目光相交,曲无容微微颔首。
她心中一动,微笑着捏了捏原随云的手,直起身子低语道:“我去和曲姑娘道别。”
静静走到曲无容面前,莫离突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对于这个冷漠倔强的女子,她一直有股说不出的好感,而之前她们也确实互相救助过。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一行人终究杀了她的师傅。
石观音在曲无容心中,究竟拥有怎样的地位?
咬了咬嘴唇,她略带迟疑地开口:“此去员渠,路途遥远,旅程也一定辛苦。你的伤不要紧么?”
“无碍。”曲无容低声回答。
“那么……一路保重。”
曲无容点了点头,静默片刻,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本封皮泛黄的薄册,递到她面前:“送给你。”
莫离疑惑地皱眉,伸手接过:“这是──?”
“这是师傅的手记。”
莫离的呼吸为之一顿。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遥远起来,只有曲无容略带沙哑的嗓音,穿透混沌在她耳边回响:“师傅她……到底是个寂寞的人。她曾做过许多件自己很满意的事情,却没有什么人可以诉说,只好写在这本小册中。当年在无争山庄下毒,一直是她毕生最自豪的事情之一。”
剧烈的心跳撞得胸口隐隐生痛,莫离借着营地火光疾速翻动那本薄册。眼前蓦地跳过几个熟悉的字眼,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微颤的指间逐句刷过那端正秀丽的墨迹。
寥寥几行字,赫然将她苦苦追寻了将近一年的答案,轻巧地揭露眼前。
热泪突然涌上眼眶,她抬头看曲无容:“你……”
“我说过,欠你的一定会还。”
莫离笑出声来,随即涌上的却是一声抽泣。她用力抹着泪水,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诶,莫离!”曲无容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就要随一点红走了,你不送我一程么?”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就拉着她朝僻静处走去。
她……竟是不好意思了么?莫离忍不住有些好笑,一手捂着嘴唇,泪水依然不停滚落。等到完全离开众人的视线,她立刻停下脚步,紧紧抱住了这个面冷心热的女子,迭声说道:“谢谢你!真的……无容,谢谢你!”
曲无容的身子略僵,过了片刻,才轻轻推了推她,硬声道:“别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莫离点了点头,轻轻抽身,只觉得心里涨得满满的。擦干泪水,她拉起了曲无容的手,用力握着:“以后……若是你到中原来,一定要来找我!”
面纱后,曲无容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我该到无争山庄去寻你么?”
莫离微微一怔,脸上飞红,却也自笑了起来:“应该……确实是到那里最快吧。”
她顿了顿,低头看着手中的薄册,略带迟疑地开口:“我想知道的东西,都已经记住了。如果你想要保存这本手记──”
“不,你拿去吧。不管是要留下还是毁了,都随你。”曲无容眼神微敛,沉默了片刻,哑声说道,“她虽然是我的师傅,但也是我的仇人。以前的日子,我都不愿再想起。”
“你──?”
“如果你想知道,就翻翻这本手记吧。”曲无容低声说道。
“嗯。”见她不愿多说,莫离点了点头,将薄册收入怀中。
背后似有轻微的动静传来,莫离回头望了一眼,便看见一点红矫健的身影。她转回头迎上曲无容的视线,彼此心中都是一暖。
这……是多么奇妙,又是多么珍贵的一份友谊!
莫离咬了咬嘴唇,突然一笑,张开双臂重新抱住了曲无容:“你要好好保重。我们日后再见。”
并非询问,而是承诺。
片刻后,曲无容的手略有些笨拙地在她背上按了一下:“好。”
知道了毒方,在到达延城之后,莫离便开始动手配置解药。
延城地处偏远,有几味较珍贵的药材本来不容易得到,但此刻几人被龟兹王奉为上宾,一切便又不同。
龟兹好歹是西域富国,那国库中的珍奇药材,还是应有尽有的。
姬冰雁在延城补足水粮,又处理了一些琐事,就先离开了。他毕竟是已在西域扎根的人。因为协助楚留香而离家数月,对他来说已经太久了。而剩下的几人,便在原随云城中的宅院里安顿了下来。
石观音的那本手记,确实是真的。在莫离配出解药后的第三天,原随云的双眼逐渐开始有了痛感,经常在敷药时流泪不止。虽然他不曾有过一句抱怨,但莫离知道那滋味必定难受至极。心疼之余,也只能每天在那几个时辰中尽量转移他的心思。
这一日午后,莫离在原随云房中为他敷药针灸,突然低声说道:“石观音的手记,我昨天看完了。”
“都说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提到许多。大多是至少十五、六年前的旧事。也许后来无花渐渐长大,她有了倾诉的对象吧?”莫离顿了顿,接着道,“曲无容的亲生父母,是石观音杀死的。”
原随云沉默了片刻,微微一叹:“曲姑娘是知道的,对么?”
“嗯,我想她知道。”否则,那天曲无容的语调不会那么平静。
莫离轻轻在他眼角吹着气,一边仔细用丝绢吸去因药物刺激而渗出的泪水。良久后,方又叹息一声:“将自己养大的人,却也是杀父弑母的仇人……这些年来,无容心里一定很痛苦。”
“至少她知道了真相,总比一辈子被蒙在鼓里要好。”原随云说着,突然微微一僵,皱了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低声道,“别担心。”
“嗯,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她收敛心神,专心地替他针灸眼眶周围各处要穴,“药袋只需再敷一刻左右,就可以取下了。”
他微微颔首,待她弄完收起金针后,便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莫离的手顺势攀上他肩膀,自然而然地凑近,吻上他的唇。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的药敷让他格外难受,他的吻比平时更激烈了些。微微发烫的身躯紧密相贴,他的大手轻抚她的背脊,拉着她一起躺倒在宽大的软榻上。
灼热的唇刷过她的脸颊、眼睑,他突然拉过她搁置自己肩上的手,在她手腕内侧洒下细密的轻吻。
“随云……”莫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低低唤了一声,唇瓣依恋地磨蹭他的颈项。
原随云搂在她腰上的手猛地一紧,另一手松开她的手腕,改而托在她脑后,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乌丝,打散了发髻。侧头摸索着找到她的唇,他温热的舌侵入她口中……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吓得莫离微微一跳,睁开了眼睛。
“老臭虫!看我在市集上找到什么?”
“别去理会,他总不会破门进来。”原随云在她耳边低低说道,重又按下她的螓首。
“听说这是波斯的龙膏酒,只这一带才有卖,我干脆问那老儿把整缸搬了回来。”胡铁花的嗓音又在前院响起,“原兄呢?找他一起来,咱们喝个痛快!”
楚留香回答了些什么,莫离没有去听。她无力地趴在原随云身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人……午时刚过,他倒是不嫌热。”
原随云亦是叹息一声,揉了揉她的发丝,松开扣在她腰上的手,缓缓坐起身子。
看着他难得无奈的表情,她倒是笑了起来,开始动手为他解开系在眼上的药袋,柔声道:“今天就这样吧。我先给你打水洗一下。”
“嗯。”他点了点头,依然闭着眼睛,抬手按揉微红的眼角。
莫离拿着药袋走到屋角,正要拿起盛水的青瓷罐,身后却突然传来“啪”一声脆响。
霍然转身,只见一个茶盏碎裂在原随云脚边,他的手却依然空悬着,似无所觉,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方向。
“随云?”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莫离,你的衣服──”原随云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明显着,似搜肠刮肚寻找着合适的字眼,终于接着道,“是淡青色的。”
药袋从莫离手中滑落。瞬时,她的脑海中竟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他朝她伸出手,却无法移动分毫。
“莫离,”原随云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让我看看你。这么远,我看不清。”
她浑身剧烈地震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几步奔至他面前,用力握住了他微颤的双手,不敢置信地哽声道:“你……你看得见?”
“再近些。”他低语,反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膝上,抬手贴上她的脸颊。
隔着呼吸可闻的距离,模糊的轮廓终于变得依稀可辨。
发髻松乱,青丝披散满肩,眼前那柔和的五官,是他早已在心底勾勒经年。
“莫离,莫离……”原随云喃喃低语,微颤的指尖游走在她眉眼间,那样小心翼翼,“你……你和我想像中一模一样,又有些不同……”
莫离发出一声呜咽,伸手按上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经过多少日子,阅卷百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