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若是诈死,为何竟连我也分辨不出?”
“我记得夫人曾经说过,论下毒的本事,其实还有人比你高明许多。难道你已忘了么?”
绿莹莹的幽光下,只见石观音面色又是一变,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嘴不言。
原随云却没再理会她,只低低对莫离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旁若无人,摆明了已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石观音正要作色,楚留香却已抢先说道:“夫人,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石观音吸了口气,冷冷开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无花是否也未死?”
“事到如今,香帅还猜不出现今他扮成什么模样么?”
“原来……丁枫是无花所扮?”
“不错。”
楚留香怔愣片刻,长叹一声:“之前在海阔天船上时,一连数日,我丝毫也不曾怀疑过。无花当了一辈子和尚,故作女态居然会那般惟妙惟肖,只怕夫人功不可没吧?”
石观音脸色稍缓,微微笑了笑:“我那儿子确实很聪明,只跟我学了半年,举手投足就已不比我逊色多少。香帅目光犀利,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敢轻易在香帅面前出现?”
“蓉蓉曾对我说过,高明的易容之术,无非就是善用人心,如今看来果真不假。在下实在做梦也不会想到,昔日的光头和尚居然会变成如此──袅娜风流更胜女子的人物。何况在船上时,他还一直盯着我看。”
“所谓忍术,首要便是善知人心。他越是处处留意着你,你反而越想不到竟然是旧识,不是么?”
“无花的心机,在下从来都佩服得很。”楚留香顿了顿,又开口问,“如此说来,高昌石脂水失窃的血案,莫非也是他的手笔?”
“自然是了。香帅莫要忘记,武当虽以流云飞袖成名,少林的袖功却也不差。对付一群无名小卒,当然可以模仿到让人难辨真假。不过,说到石脂水──”石观音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原随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石脂水泼我身上!”
“若非石脂水粘稠,在下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细碎之物沾身便挥拂不去。”原随云终于朗声接话。
“你当真以为胜券在握?”石观音冷笑一声,“莫说这里的一群乌合之众我不放在眼里,就算胡铁花还活着,此刻只怕也已凶多吉少。”
“你错了。”原随云笑了笑,缓缓道,“不但胡兄未死,华真真姑娘其实也未死。华姑娘的武功如何夫人应该清楚。合他二人之力,此刻想必早就救出金姑娘。这岛上,夫人约莫已经没有帮手。”
“你──”石观音忽觉失态,猛地截住了话头。
沉默片刻,她那咬牙切齿的语气蓦然放柔:“原公子,我当初承诺解你眼中之毒,并非敷衍之词。与我合作,你可以坐拥无上的财富和权力,更可以重见光明,你又何忍放弃这一切?”轻叹一声,她悠悠道,“君姑娘的模样,你真的不想瞧一眼么?……我的模样,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好奇么?”
“在下想要的东西,从不需假借他人之手获得。”原随云顿了顿,沉声道,“何况,你实在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莫离的本事。我眼中的毒,早就已经被她破解。”
黑暗中响起好几声饱含讶异的低呼,在场除了莫离和楚留香,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怔。
石观音脸上也终于出现了震惊的神色:“什么?!你──不可能!”
“莫离之前不是说过了么?世上只有无知之人,没有无解之题。夫人你的相貌,不巧在下也已经见过好几回了。你确实很美,只不过……”原随云顿了顿,悠然道,“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夫人只记得那些对你痴迷的人,却似乎忘了,当年你风貌最盛之时,家父对你亦是不屑一顾。而现在,连你的儿子都比我老了。”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类似的话,记得当初在大漠我就已经说过。可惜,夫人似乎早已忘记。”
“但凡上了年纪的人,记得的东西总会少──”
“你们这两个小畜牲!”不等原随云说完,石观音已经怒喝一声,温雅的仪态尽失,朝着高台直扑而来。
早在原随云出言相激之时,莫离便悄然退出他的怀抱,站到了高台边侧。此刻黑暗中只听风声猎猎,却是他和楚留香纵身迎上。
这,简直就是当年在石观音巢穴的恶斗重演。只是彼时莫离尚能看清三人,此刻却只见一片惨碧磷光飞舞乱旋,让人眼花缭乱。
三人身法皆已快如鬼魅,动手却几近无声。眼看着那片幽光渐渐接近高台,莫离心头猛颤,下意识一个倒纵跃至台下。
耳边只听轰然巨响,伴着近侧好几人的惨呼。她的左臂突然火辣辣一阵刺痛,抬手去摸,却沾上了满手沙尘。
上方原随云一声怒叱,掌风陡然凌厉。便听炸声如雷,又有什么巨物在黑暗中如炮竹爆开,节节碎裂。
雷鸣般的轰响中,石观音的笑声轻轻飘过众人耳际。
她的身形突然慢了下来,仿佛激流折转,蓦然汇入烟波浩渺的大川。
有道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亦有道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两种看法究竟哪个更正确一些,江湖上众说纷纭,终无定论。
但是,此刻石观音的一招一式都会让人豁然省悟,原来世上还有一种慢,是如此致命,无法破解、无从招架!
宛若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化身血肉之躯,她的姿态看起来是那样轻盈曼妙,让人几乎移不开目光。然而,就在这无比赏心悦目的一举手一投足间,空气却似渐渐变得凝滞、稀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扼上众人咽喉──
蓦地收紧。
扑通一声,有人功力较弱,竟是腿骨发软,当场狼狈摔倒在地!
石观音的身形突然静止。在她近侧又有几点幽光,想是打斗中原随云和楚留香的衣服亦被沾上。只是,此刻两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并未抢攻。
是否,因为他们深知没有胜算?
石观音脸上露出动人的微笑,柔声道:“原公子,我早就说过,你太过自信了。就凭你们,又能奈我如何?”
一片寂静中,莫离突然轻嗤了一声。
“君姑娘,你笑什么?”
片刻后,黑暗中响起的却是原随云似带笑意的声音:“莫离,如今局势已定,就是说出来也无妨。”
“夫人也善用毒,石脂水味可杀虫,若投水中则鱼鳖皆死,难道夫人竟不知么?”莫离终于缓缓开口。
“君姑娘说笑了。这一点石脂水,又能有什么用?”
“石脂水本身毒性甚微,塞外不但用于军事,偶也用以燃灯照明。何况夫人内功已臻化境,更是不惧。但是……若刚才在夫人周身洒下的粉末,不只是磷光之物呢?”
石观音的笑容瞬间凝滞。
“刚才在下有句话,也许应该改一下。”原随云悠然说道,“从一开始,我们算计的人就是你。”
“夫人当真以为我一直被蒙在鼓中么?”莫离笑了笑,缓缓接口,“其实,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像中要多。否则,你和无花的多次挑拨,或许早就成功。”
石观音厉声喝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年在济南在下偶得毒经一本,研习之下着实得益匪浅。方才的毒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平水。”
“平水?”
“平水静流,无波无痕。夫人刚才与随云、香帅交手,恰好催动了毒素运行。此刻或许还无体会,但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很难说了。”
石观音静默片刻,突然仰头长笑起来。
“夫人又笑什么?”
“君姑娘,你当我是傻子么?正如你所说,我对毒之一道,了解不会比你少!你所说那样的毒药,想要不被人察觉,就必须多次调试比重剂量,方能成功。堂堂蓝氏医道传人,居然会以活人试毒,岂不笑话?!”
听到这里,楚留香已暗暗捏了把冷汗,莫离的声音却依旧从容:“夫人难道忘记,这三年来我都在何处游历?”
不等石观音回答,她已接着说道:“西域、南疆皆是险山恶水,我救的人虽多,救不了的人也多。若一个人本就要死,我试毒还能让他少痛苦些时候,又有何不可?”
“你──”
“当年在石峰中,夫人你曾说过,我的容貌并无可取之处。若非想利用我的医术,随云早就对我弃若敝屣。但如今他的眼睛已经看得见,却依然与我月书赤绳为约,夫人可知道是为什么?”
“莫离。”原随云突然低唤了一声,听音辨位,纵身跃至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黑暗中,众人虽然只能看见他衣角沾上的一点磷光,其中的保护之意却已昭然若揭。
捏了捏他的手,莫离缓缓说道:“我的容貌确实算不上什么,但是夫人你知道么,男人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最美的妻子,而是天下最听话的妻子……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很听话。”
她的声音低柔,黑暗中众人却已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僵持片刻,石观音的身形突然飞起,化为一道光弧,直扑洞穴石壁。
一声闷响,只听机关轧轧声不断,碧莹的幽光突然消失,洞穴又落入几乎全然的黑暗之中。
火花闪过,四周忽又渐渐明亮起来,一个精致完好的火折子在原随云手中静静燃烧──蝙蝠岛严禁火种,可是在他身上,自然是携带多少都没有关系。
经历这连番变故,众人神情都有些呆愣,就连莫离的脸色也极其苍白。在场神态依然安详的,只剩下他和楚留香二人而已。
目光在他和莫离之间转了转,楚留香突然微微一笑:“你们的默契实在不错。刚才一提到高昌血案,石观音立刻作色,我还担心时间不够。没想到,你们已经把一切都商议好了。”
“方才唯恐石观音察觉,我并没来得及对莫离说多少。幸好她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原随云笑了笑,“也幸好,香帅你一早就明白我的用意。”
“你和小离突然回到高台之上,我就猜想那所谓的出口必然不会是真的。而之后不顾大敌当前,只对小离窃窃私语,更不符合你的谨慎。想到石观音也是站在铜管边,我自然就能明白你的暗示。”
当时洞穴中极其安静,无论原随云和莫离耳语什么,都会被人察觉。但是石观音一说话,声音通过传音从四面八方涌出,却恰恰能掩盖住那些私语。
所以,楚留香才故意提起“丁枫”,不断引石观音说话,好让原随云和莫离趁机谋算。
依然握着原随云的手,莫离有些后怕:“刚才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细想,完全是胡扯一通。她居然都信了。”
“她自然会信的。人都习惯用自身的经历和思路来衡量他人。若是易地而处,石观音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用人来试毒。”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又将目光转回原随云脸上,“只是我还不明白,原兄为何要费那么大力气,将石观音骗到外面去?”
“因为,这里有一些通道,是可随着机关变动而随时改变的。她现在走的路,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一条。”原随云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略显神秘的笑容,“香帅可记得入口处的那些毒蛾?”
“难道──”
“现下石观音以为自己中了莫离的毒,脚步必定匆忙。当她披着那一身磷光冲进毒蛾群中,香帅以为会发生什么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混蛋啊抽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