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下的那一刻,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白色的泡沫不断从他的嘴角溢出,我知道那一刻的他很痛苦很绝望。
之后的十几个日子,他才被上山打猎的猎人发现。山下迷信的村民都说他是因为得罪了山里的守护神,才死得那么惨,草草将他埋葬后,尘埃顺理成章占据了这所谓的家。
二 我
我生活在被称为北平的地方,当时的北平,战事连连,许多人都沦落到做乞丐或强盗。那些强盗们就日日等候哪一大户人家落难逃离,好趁乱从中捞取一笔。我真正的家,就是这么一户不幸的大户人家。
十三岁那一年,正当我们一家在迁往较为安定的南方的路途上,遇到了一帮强盗,父亲和哥哥们为了争取让母亲和我逃跑的时间,和强盗们搏斗起来,而母亲则拉着我没命地向树林里跑。
我记得是整整过了一天,母亲和我才敢回到那里,一片狼藉中,几只饥饿的乌鸦在灰暗的天色下啄食着父亲与哥哥们的尸体,在它们那不停上下晃动的脑袋上,我清楚地看到它们的眼睛,那是红色的眼睛,比地上的血迹还要红,红得发亮。母亲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轻轻地去抚摸着父亲的脸,什么也没说。
之后,母亲便带我逃向北方,她说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强盗们找不到我们。
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一张由太爷爷亲手打回来的*皮。白森森的寒光总会让人不寒而栗。
整整一个月,我才看到了母亲所说的茂密森林。这里的树都长着像针一样尖的叶子。
崎岖的山路,走得我脚踝生痛。冬阳高高悬挂在天空上,不知走了多久,母亲才愿停下来休息,她靠着一棵树坐下了,当年的美貌已不再,我看到的她是一个憔悴的外壳。正当我准备提着水壶去打水时,母亲叫住了我:
“小心点儿,快去快回。”她的眼神,是乞求的眼神。
“嗯,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没被冰封的小溪,看着水咕咚咕咚地流入那黑洞洞的壶底,我脑子不禁浮现哥哥们不知如何面对死亡,面对眼前事物将化为黑暗而露出的绝望神情。
远远地便看到了母亲躺了下来,我悄悄地走到她身边,打算将她叫醒,可是无论我怎么叫,她就是不睁开眼睛。我不断摇晃着她,一遍一遍喊着:
“娘,你醒醒呀,醒醒……”
我害怕她会像父亲他们一样离开我,我紧紧地抱住她,泪打到了她的脸上。这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手死死地拽着我的衣领,那两片被冻得青紫的嘴唇不停发抖,她在我耳边吃力地说:
“翌恒,活……下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颓了下去,我在她的眼中寻找不到任何焦点,可手却依然死死拽着。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具象(2)
在母亲的周围萦绕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的后背,血已染红了一大片。血还溅到远处的霜雪上,并顺着霜雪的间隙蔓延开来。在阳光照射下,它不仅骄傲地闪烁着它的晶莹,还炫耀它那一片红。
空白的脑子被随之而来的殷红所取代,之后我像那天一样不停地跑,一直跑。不同的是,这次只有我一个人,直到我无力地倒在雪堆上。
三 拾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发现我躺在一个温暖的土炕上。不远处的桌上,煤油灯正跳动着久违的火苗。
这时,吱呀一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栅板门进来,一个男的朝我走来,下意识地,我缩到了墙角。
“别怕。”他说,“你晕倒在地里了,是我抱你回来的,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我并没有出声应他,他走过了木桌,我才看清了他的样子,又黑又瘦的脸、短短的络腮胡子,一副典型农民形象,可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秘密,是那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叫什么名字?”
“张翌恒。”
“哦,翌恒。”他若有所思地念道,“你一定饿坏了,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着他便走进了另一间屋,光从那里投射出来,整个房子一下明亮了许多,无意中,在一个柜子的边上,我看到了一张跟母亲手里一样的虎皮,散发出寒气,然而那天母亲手里并没有虎皮,憎恨一下子涌出。
这时他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除了玉米粒,什么材料也没有。由于饥饿的缘故,我顾不上热便大口地吃上了。他在一旁看着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便问他:“那张虎皮是你打的吗?”
他沉默了很久,盯着那张虎皮说:“是的。”我停下手中的筷子,走到那虎皮前,正准备伸出手去。“不可以!你不能碰!”他喝住了我,并将虎皮锁入了
柜子。我回到座位上,想象着他举刀杀人时那凶狠的样子会是怎样。
之后在这里的每个晚上,我总会梦到母亲躺在地上,仿佛是睡着了,然后突然睁开眼睛,不停重复着“活下去,活下去”。就连她没说完的那一句,在梦里,她也说完了“为娘报仇”。
他告诉我他叫吉安,已经五十多岁了,却还没有结婚,也无儿无女。于是,吉安便认我做儿子,我也爽快答应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忘记我的母亲。多了一个儿子,他很是开心,每天都会从外面带回肉来,有时,我都怀疑这是不是人肉。
每一天我都会趁他不在家偷偷收集他撒在角落的老鼠药,总有一天,这些药会派上用场。外头的霜雪慢慢地消融了,这天吉安带回来了一瓶酒,
尽管已经喝下了很多,可他还是继续喝。他坐在炕上,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对不起谁?”我问他,“是不是一个女的?”“你怎么知道?”他打了一个嗝,“是啊,我对不起
她!”“你把她怎么了?”我抓住他的肩不停摇着,“你到底把她怎么了!”“杀了,这不怪我。”他倒了下去,嘴还不停地说,“这不怪我,不怪我……”看着他涨红的脸,我握紧了裤兜里的毒药,是他,真的是他。
第二天,他依然早早地出了门,按他的说法,他是去给人种地了。当他回来时,已是中午。他一路哼着小曲,走进了厨房张罗午饭。他还不知道,今天将会是他的忌日。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他。“噢,是翌恒啊,不用帮忙,你出去等吧,别让烟熏着了。”倘若他没杀我的母亲,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或爸
具象(3)
爸。我走到了他煮的那锅汤边,用汤匙试了一下味。“怎样,好喝吗?”“有点淡,放点盐吧。”“在那里,你加吧,不要太多,太多盐可是对身体不
好。”他对我的信任,将是他的致命伤。趁着加盐的时候,我将那老鼠药也放了进去。
桌上,他先是盛了一碗汤给我,才盛给他自己。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汤,汗不知不觉已经渗透了后背,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他却问我:
“怎么不喝?”
“太热了,你先喝吧。”
“不热了。”说着,他便咕咕地喝下了那碗汤。
看着他喝下去,我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作,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发觉那是我下的毒。正当他夹着菜往嘴里送时,他突然僵硬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脸因痛苦而变得扭曲和狰狞。因为害怕,我紧紧地贴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大口大口的气。他伸出手想去触及柜子,喉咙发出沙哑的音调:“娘。”
忽然,他又将头转向了我,手不停在桌子上抓挠:“翌……恒……”
最后,他咽了气,可他眼睛还是睁得又大又圆,嘴角还不停地溢出白色的泡沫。愣了几秒后,我拿来一根棍子戳了他几下,他只是机械地随棍子动了几下。我慢慢爬向了他,提起不停发抖的手摸出了柜子的钥匙。不小心触及到他的皮肤,居然像冰一样寒冷。
用布包好了那张虎皮后,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生怕他会突然跳起追来。因为春天的到来,当初白雪皑皑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大地上是一片嫩绿,我无力地倒在地上。
和煦的风吹来,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打开那布包后,一
股温热的液体流落我的脸颊:“太好了,娘……”阳光穿透过厚厚的云层,那虎皮在阳光下,更显苍白。
四 剧终
我用手去抚摸着那虎皮,还未感受到它的温暖,便愣在了那里。它给我的触感与小时候不同,它没有应有的细腻与野性,反而像是一个女人的头发,粗而柔。
一阵风吹来,几根白毛随风而落,我试着去拔一下那些白毛,可轻轻地一碰,它又掉落了许多。这时,风势变大了,那些白色的毛随风而起,像极了蒲公英的种子。然而,看着我手中的那张光秃秃的皮,赫然是一个人的轮廓。这是一张*裸的人皮。
我吓得将它抛出数尺外,想起吉安嘴里念的那个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居然会是他娘的皮,天哪,他对不起的是他的娘,他杀了他的娘。
思绪越来越乱,地面的绿茵在瞬间变成了干涸龟裂的戈壁。那张皮也变得褶皱、干裂。广阔无垠的地表,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我。
“三环路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靠拢。”
睡梦被公交提示惊醒了。“唉,原来是梦。”下车后,在去公司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兜售报纸的老头。“买份报纸吧,先生。”“不必了。”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摆脱他很远后,在我的记忆里,他便被删除了。可我看不见,那个老头却在背后盯着我,脸上露出诡异
的笑。
包的独白
我是一只包。我愿承担你的所有,你的钱包、你的口红、你的卫生巾,你的所有过往和秘密。我会分享你所有的附属于你的介质,它们像我一样围绕在你的身周。我们都不是你,而我们却将更完整地构成你,武装你,完美至臻趋炎附势地皈依你。而我,我将这所有笼统归纳收入肚中,然后静置一旁,只为你召唤我,只为你任用我。你提起我,我们就成目标一致相依为命的叛党、战友、同志,生死与共,只为在这个繁盛而危机重嶂的城市里并肩而行,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与你分割开来。只有,只有你抛下我,你去了别处,更温暖更安全的别处,家,或者,一个男人的怀抱。你毫无留恋地顺手将我抛在地板上,没有迟疑,没有眷顾。然而,我可以等。我可以心甘情愿没有顾忌没有妒忌地等。因为我是你的,或许我知道,终究只有我是你的,最终只有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是一只包,你的。
我不是一只包。不只是。我是一种承载,我肩负了所有的你,和你赋予给我的一切。哪天下班回家,你在路边摊贩看见一株生菜,青翠可人,甚至活泼欢快。你注定要买下它并且用我来承载它。就像下一秒你注定会遇见旧同学欢呼雀跃神色夸张,将我捏得那么紧,以至我听见生菜在我囊中幡然折断的声音,而我却以为我体味到了你所有的喜怒,那么欢欣,像生菜的汁液一样弥漫了我的整个心底。我和你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喜欢的蔬菜、你养过的狗、你的头发凌乱缤纷的样子……包括和你的羊毛开衫耳鬓厮磨的温存,我以为我会长久地永远地和你分享这所有的一切,却忘了我同时在被磨损被消耗,我曾染上的你喜欢的蔬菜的痕迹正在发黄泛旧,我装载过的狗如今正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