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玮笑了出来,她总有办法让他抒怀,只是三年后的她似乎话多了不少。
“昨晚没看天气预报?”他也不明白为何他们的对话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客套和应酬。
钟憬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毛巾擦拭一番后才目露凶光。
“正是因为看了才上当!”意犹未尽的她还补上一句,“气象局真是最光明正大又为人所接受的谎言局。”
第62节:先生,你哪位(24)
“原来如此。”
“还是你先知先觉,知道带雨具。”
王君玮微微一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淋雨的情景吗?”
皱起眉头思量片刻,钟憬恍然大悟,“当然记得,淋雨之后我高烧不退,连吊三瓶盐水,简直毕生难忘。”
他点头,她还记得。
“从那次之后不论我到哪儿去,便随身带把伞。”
她擦拭的动作缓了下来,神情有些许不自然起来。
还记得是在高一的某天,他和她在车站相遇,眼看就要迟到,天也下起雨来。他跑了两步却见她落在身后慢吞吞地走着。
“我还记得你当时说的话,简直就是禅经。‘前面下雨,这里也下雨,跑或不跑不是一样’?”
回想过去,钟憬也是“扑哧”一声。
“其实是我当时跑不动,又不想独自一人迟到,就想拖个垫背的一起挨批。”
“不幸的是,我就是那个垫背的。”直到现在她说起,他才知道真相,回味再三他还是叹道,“我不应该忘记你从不做亏本生意。”
她笑着摇头,“后来我们两人干脆把第一节课都翘了,坐在路边一个面馆里边吃面边听雨。”
“不过你后来发烧却让我责怪自己。”之后他便每天带伞,可是此后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却都是艳阳高照。
“你又不是医生,本就爱莫能助,何必自责。”钟憬将毛巾仍给他,他接住。
“你肩膀上湿了一大片,快擦擦吧。”
王君玮脱下西装,发现肩头果然被雨水淋湿,深深地晕染成一大片。
“去了一次国外,还是没有变聪明,不知道在店里躲雨吗?”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她忍不住数落。
“还不是怕你看不见?”
“是啊,我瞎了很多年了。”她没有好气。
他笑了起来,从托盘上接过服务生端来的绿茶,再将毛巾递还过去。
见王君玮一身纪梵希铁灰色西装打扮,黑色皮包也摆放一旁,钟憬挑眉,“现在的钢琴家都商人打扮?”
“去纽约一年后我就转科读经济了。”他微微一笑,看到预计中的惊讶表情后缓缓道,“我不是学音乐的材料,与其耽误,还不如继承祖业。”
见她沉默不语,他有些心急,“怎么?为我可惜?”
“才不是,我只是担忧又多了个抢饭碗的。”她振振有词,不似作假,“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特别是多了你们这些海龟派。”
“听你的口气,不太欢迎我回来?”他蹙眉。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钟憬将餐桌上的装饰花扯下,夸张地高举在半空挥舞。
王君玮环顾四周,幸亏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客人,只有服务生连连张望。
一掌拍下她的手,他举白旗投降,“可以放下了,知道你的决心了。”
她知自己占了上风不禁扬扬自得,歪着嘴角偷笑,他苦笑之余不忘挖苦她一下:“我既不是周总理,你也不是机场两边的小朋友。”
“你……”钟憬撇撇嘴,告诉自己不与他计较,“我若戴上红领巾绝对丝毫不差。”但还是习惯了逞一时口舌之快,逗得他笑得前俯后仰,连连顿足。
“对了,你终于做上了股票经济,现在整日与钱为伍,算是圆了你心愿。”一回国他便打听她的消息,知她现在已出人头地。
见他脸涨得通红,便知还在笑她,钟憬低头牛饮一番算是解气。
“看不到摸不着,入行才知道这才是最大的折磨。你呢?有什么打算,我的诺贝尔大师?”虽是高中时代的笑料,但她仍乐此不疲。
“回家帮忙。”王君玮眼底闪过一丝无奈,望向她的同时却化作淡淡的温柔。
她点点头,“真的不再弹琴?”总觉得有些许可惜。
“你天资那么高,都可以轻易放手,何况我?”
她摆弄着手指,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回以一笑,“你们家产业近几年滑坡得厉害,也难怪急招你回国。”
“没想到你还关心我家的事。”是因为他吗?后半句问句被吞没在雨天的滴滴答答中。
“别忘了我是做什么行业的,你家的股票天天下滑,可是有目共睹。”说的是实情,但确实动用了些许私心。
“家族产业,早已落伍。”王君玮叹气,“用人唯亲,至今仍记得项羽的教训。”
“可有应对之策?”这一天见他无奈的表情比三年前综合起来都多,只怪岁月无情,他们都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懵懂少年。
“我只是一枚棋子,从前是现在也是,父亲让我去哪儿便是哪儿,哪有说话余地?”他冷冷自嘲。
“不过现在这枚棋子似乎会抱怨了。”其实是衷心的赞许,他的进步她看在眼里。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难得幽默。
第63节:先生,你哪位(25)
她大笑,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还没有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诲。”
“你为什么不回信?”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憋在肚子里从美国带回中国,满腹怀疑重得他过境时生怕超重。见了她却又说不出口,几番吞吐总算尘埃落定。
钟憬交叉着十指继续自娱自乐,低着头理所应当道:“搬了家,忘记通知你。你的信大概都投到了旧的信箱里了吧?”
他想过诸多理由为她开脱,却偏偏没有假设过忘记。是啊,有什么理由能比忘却更情有可原呢?他有什么理由非要她记着自己不许忘怀呢?王君玮苦笑起来,却让钟憬怔怔地有些慌乱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这里等你?”她的手机号码早已更换,唯一的联络方式只有信件。
“电邮不搬家啊,笨。”赏他一个大白眼,外加一句,“不过我难得收邮件的,算你运气好。”
真是他运气好,见她许久不回信,之后他的每封信件都一封手写一封电邮,风雨无阻。若是如此,那她为何不回电邮?啊,她难得收邮件。
王君玮暗暗整理着思绪,突然发现钟憬每句回答都丝丝入扣,像是推理,更像先前盘算过,想到这里他笑了。
见他对自己笑得暧昧,钟憬的眼神开始闪烁,每当她谎言被人揭穿时她就会心虚。但是她的谎言从未被人揭穿过,所以这是她第一次心虚,虽然王君玮并未言明,不过从他的眼神里她料定他一定有所顿悟了。
是的,她撒谎了。虽然她已搬家,但每隔一周她都会换两辆公交车去旧居开启那个老式信箱。她可以去次邮电局让他们办理转邮件手续,但她更喜欢风雨迢迢走进答案的感觉。旧居的邮递员大伯是个懒人,他每次都会积累了很多信再分发,以前她从不在意,但现在却每每顿足。当邮箱里的信件如排山倒海般涌出时,她的心就会被填满,也像要溢出似的。当邮箱里空空如也时,她就会将邮递员大伯的名字和乌龟划上等号,并且念上三十遍。
她不是故意不回信的,只是当坐在台灯前,面对乳白色的信纸,她就无法落笔。三年里,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说得太多,恐他笑自己交浅言深;写得过少,又怕他认为她只是敷衍。思前想后一番,那张信纸的遭遇就是被再次锁进抽屉,和它遭遇过同样遭遇的兄弟一起等待下一个亲人。
她也确实很少收邮件,因为她是个落伍又守旧的人,对电子信息极端不信任。但当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他的每封信都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再电邮一遍时,她的心再也填不满了,眼泪混合着愉悦从心里泻出,像是秘密一般流落到新居的角落里断断续续地低唱着,注视着。
王君玮打量着周围,发现改变良多,名字虽然如前,感觉却大不如前。
知道他的疑问,她为他解答。
“餐馆早已低价易主,店里的摆设也都改了,完全按照现任老板的喜好。”
他哦了一声,水晶吊灯和供客人留言的小橘灯都不知去向。
“只是眉意馆这个店名还保留着,听新老板说,这是那位胖老板愿意低价转让的唯一要求。”
虽然胖老板已不胖,但他们仍然如此称呼。就像虽然餐馆已易主,仍要刻意坚持“眉意”两字。人的坚持有时就是如此不可理喻,感情从来都不可理喻。想到这里,王君玮低笑起来。
“那老板呢?”他问。
她看向他的眼神带着默许,他的问题和她当时如出一辙。
“我打听过了,新老板说他没有交代。只是临走时自言自语着‘找到了她我就自然回来’。”钟憬就是固执地认为此她为女“她”,从前是,现在也是。
“啊!”王君玮感叹,想起她曾经比喻这里是《卡萨布兰卡》里的小旅馆,“《卡》里的老板最后也离开餐馆去找他的旧爱了吗?”
“是的,最后他们在一起了。”她撒谎,因为这是她喜欢的结局。
他心满意足,他希望胖老板也能有好结局。
服务生送上菜单,都是全然陌生的新菜式,王君玮有些感慨。
“没想到高中以来一直光顾的餐馆竟然完全变了样。”
“是啊,那时你还装模作样扮做劳苦大众,我自然不敢狠命敲竹杠。”说起往事,她也轻松起来。
他同意道:“或许老了吧,我也总会想起以前的事。”
钟憬假意板起脸,双手在胸扣交叉道:“王先生,我和你一般大,请你不要来影射我老。”
“我还以为除了钱,你再也不在乎其他。”他叹,这句才是影射啊。
“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怕老。”
“那么你有没有在乎的人?”这是“明射”。
“有啊!”不待王君玮的眼神发亮,她就公布答案,“我妈。”
第64节:先生,你哪位(26)
王君玮将叹息放在心底,关心道:“伯母现在可好?”他的印象里钟母是个美丽的女人,美丽女人似乎总多磨难。
她吃了两口套餐,却发现西兰花太烂,牛排太老,米饭上的肉桂又不够多,只好作罢,将调羹丢进玻璃杯里搅着茶叶看它们浮浮沉沉。
“身体还好,只是容易发呆,时常捧着他的照片喃喃自语。”
自从钟父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人前喊他一句爸爸。
很多时候,只有在离开了才知道对方的重要性。这一句,他没有影射也没有明射,只是放在心底慢慢发酵,今天的勇气已用尽。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