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前脚才刚走,本应在前头忙着的东翁,在下一刻也进了厅,手中捧着一盒不小的精致漆箱赶时间似的走进厅内。
“一号房的——”
“搁着。”步青云直接截断他的话,手中之扇朝一旁的小桌一指。
“你不问这盒金子是谁赠的?”早就先行开箱正大光明看过箱中物的东翁,将漆箱放在桌上后代他开箱,以指尖捞起一颗颗的金沙。
他头抬也不抬,“我猜得到。”
“那好吧。”东翁自里头了抓了一把金沙,自顾自地塞进口袋里,“这跑路费我就收下了。”
“随你。”他不痛不痒,只是自椅上拾起方才未看完的书。
亮澄澄的金沙,在穿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灿亮得有些刺眼,看了一眼后,两眼就一直没离开那些金子的如意,根本就没注意到东翁是何时离开的。
“小呆子。”发觉她两目眨也不眨地直瞧着那盒金沙,步青云伸出一指朝她勾了勾。
“啊?”她愣了愣,并在他的厉目下赶紧回神,“是。”
“你在想什么?”在她走至他的面前时,他冷漠地盯着她那双似在发亮的眼眸。
她在口中喃喃:“好个敛财之道——”
“什么?”上下眼睑一眯,射向她的眸光显得有些不善。
“我是说——”她赶紧改口,免得眼前的男人脸色愈来愈臭,“朝中的大人们,似乎都对侯爷礼遇备至且敬畏三分。”
岂料步青云却面色一换,直接代她说出她拐弯抹角后头的正确称谓:“什么礼遇备至?你瞎啦?”丝毫不避讳的他,大咧咧地点出事实,“他们是在向我行贿,你是呆到瞧不出来吗?”
“……”
说说门面话也不行?难不成他较喜欢听不中听的实话?啧,瞧瞧这张脸,翻脸跟翻书似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这人很难伺侯?
“侯爷这般收贿,成吗?”现下她总算是知道,这富丽堂皇的天字一号房,本钱是打哪来的了。
“他们甘心送,本侯为何不能收?”压根就不在乎名声有多臭的步青云,还嚣张地朝她邪邪一笑,“本侯也不介意告诉你,本侯收贿之事,举朝皆知。”
“举朝皆知?”嗯,值得学习。
“没错。”他伸手至木箱里,修长的两指拈起几颗金沙,“方才派人送来这盒小礼物的,正是左中丞大人,同时也是令尊在朝的头号政敌。”
“原来是左中丞大人啊!”她一脸恍然大悟地拍着两掌,“怪不得出手如此阔绰——”她原先还在猜,究竟是朝里的哪位高官能有拿得出这种“薄礼”的身家。
难得见她脑子似乎有些开了窍,他心情不错地朝她勾勾指,示意她上前。
“你可知他要我为他做什么?”在她靠上前后,他伸出一手握住她一绺垂落至她胸前的发丝。
“不知。”再次被迫弯身的如意,直视着他眼中异样的光彩。
他一字一字地在她的鼻尖前低喃:“他,要我与他联手对付令尊。”
“是吗?”她眨眨眼,总觉得他似乎很爱把人扯近他的面前说话。
步青云将手中的发扯得更紧,“你不以为意?”她究竟有没有把他方才的话给听进耳里?
她结结实实地愣了好一会,而后,再困惑地皱着眉心问:“我该吗?”又不关她的事。
看着她那不像是说谎的表情,半晌,步青云松手放开她的发。
“你是装蠢还是真呆?”简直是朽木,“在知道这事后,你还不赶紧快去同你爹通风报信?”
“这个嘛——”她沉吟了一会,接踵而来的,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第139节:天字一号房(10)
“上官如意!”对她这人已有些许了解的步青云,一把扯回她的发,并迅速将她给吼回魂。
“在在在——”她连忙甩甩头,直盯着那两只又朝她伸来的指头。
他再重申一次老话,“你,两眼好好看着我!”为什么她就是有办法在把话说着说着之时,下一刻就神游不知到哪去了?
“是。”她只好规规矩矩地把眼珠子定在火气又冒出来的仁兄身上。
“现下你在想什么?”
“两眼好好看着你。”
“除此之外呢?”方才他透露的消息呢?难道她又是有听没有记?
“嗯——”她一手杵着下颌,正经八百地再度开始沉思。
“算了,不许再想了——”在她又摆出一脸呆样时,他颇为火大地想制止她,突然间,一阵忍抑不住的咳意却忽地涌了上来,“咳咳咳——”
聆听着他又重又喘的咳声,看他咳了老半天,似乎在一时半刻间,他的咳势应当不会止,还会继续如此呕心沥血般地咳下去。如意不禁弯下腰蹲在他的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快速扫了他的面色一会后,她中肯地说出她的观察结果:“侯爷,你又快死了吗?”
咳得昏天暗地的步青云,当下恶狠狠地抬起头瞪向她,“你——”肝火再次遭她点燃,他直握着拳,也不知为何在遇上这个反应总是慢半拍、脑袋里似少根筋的女人后,他的火气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她给撩起来。
她识相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又该滚出去了吗?”
“给我站住!”在她说完话就要走人之时,总算顺过气的步青云对着她的背影低吼。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如意,回过身子,好声好气地问向那个似乎总没法好好同她说上几句话的男人:“侯爷有遗言要交代,或是想托我转告?”
“我还没死!”被她气得气血激越的他,又是一阵响雷直朝她劈下,随后却因此而一口气喘不上来,直靠在椅内大口大口气地喘气。
她略皱着柳眉,“不是快了吗?”也许再让他多吼个几次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你——”面色苍白的他,气若游丝地问:“你就这么希望本侯死?”
“因为,侯爷不是也不怎么想活吗?”她反而觉得好笑,无辜地摊摊两掌。
他一怔,冷声地问:“谁说我不想活的?”
“那,侯爷是很懒得活,还是活得很没劲?”已经习惯他对她总是没啥好脸色的如意,径自说出她的猜测,“若侯爷真有心想活在这人间,以侯爷的财力,要请十个八个神医绝对不成问题,可偏偏呢,你却说你不需要庸医,且在你身上,就连半点药味也无,因此你若不是厌恶看病喝药懒得再活,就是压根活得很没劲。”
先前印在他心头上的傻子印象,在她的这一番话后,缓缓地推翻了。对于她的推论,他没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定眼瞧了她一会后,交握着十指往椅里一靠。
“你还有何高见?”
“嗯——”她皱眉细想,“听外头的人说,侯爷在朝中,无半个政敌?”这还是昨日被晾在客栈里等人的八月,一桌一桌探听来的消息。
“是又如何?”他仍旧是不答,只是一径地反问远比上回还来得话多的她。
“那,侯爷必定是很寂寞了?”
“寂寞?”
“因为永远的无敌,不就等于永远的寂寞吗?”她像是在说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半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这种人生,不烦闷、活得不没劲吗?”
再次陷入沉默的步青云,一言不发地看着分明什么都不知,却质疑起他人生活之道的她,他的面上渐渐布满了寒意。
眼看他神色愈来愈像是要噬人,她忙挥挥小手,“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你以为,你凭什么对本侯说这些?”他不疾不徐地将交握的十指缓缓扣紧。
“凭什么?”她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地瞧着他那阴晴不定的神色。
对,凭什么?
他想,她这一生中,恐怕不曾经历过任何风雨,更不需独自努力靠自己生存。身为女人的她,只需倚靠着他人就能不知忧愁地过一辈子了,不必养家糊口,不需在官场上尔虞我诈,她就如同其他的女子们一般,只需要想着现下衣裳的款式,食物的菜色——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这么大咧咧地闯进他的生命里,告诉他那些她自以为是的事?她曾愁过是雨是风吗?她曾在生死之间徘徊再徘徊吗?她曾有过有志却不得伸,只能在野却不能在朝的遗恨吗?她知道他曾失去了什么、曾被迫割舍过什么吗?没有他这等过往的她,又凭什么站在她的面前评论他的生存之道?
同是人生父母养,她凭什么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这么简单就获得如此平凡的幸福?而她,又凭什么在他人辛苦活了大半生后,什么都不懂,就去质问他人的生活方式对与不对?
第140节:天字一号房(11)
凭什么?
“侯爷?”如意不解地看着变脸快速的他,在一脸冷色过后,再次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这些奏折,你拿回去给令尊。”半晌过后,他指着搁在小桌上的几本奏折。
“只有这些?”如意数了数,不解地问:“其他的尚未批好吗?”
“尚未,因我还想再见你几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步青云朝她缓缓摇首。
“见我?”她一脸纳闷,“为何?”
“不为何。”他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信誓旦旦地道:“因为我要看看,你的命,究竟能有多硬。”
她的命能有多硬?
其实这个答案很简单,那就是——
很遗憾的,它绝对硬得超乎步青云的想象。
不过这一点,那个犹搞不清楚状况的千里侯,至今仍不知就是了。
幼时,她曾听奶娘说,她爹在她生下不久后,曾找了个高人来为她算过命,之后也陆陆续续地找了不少人来替她卜过卦,可就从来无一人能够算清她的命,或总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某日在府中的大夫人,不知上哪找来了名江湖术士来到了府中,见了她后,那名术士只说,她命中深受福神眷顾,这一生,她将无病无痛无愁无虑无灾无难。
虽说,她本人是不挺信命相或是卜卦那类玩意的,但自小到大,她确如那名术士所言,不曾患过半场风寒、不曾跌倒受伤、不曾——他人皆有、她却不曾有过的事,简直是数之不尽,即便是点小意外也好,那也绝不会轮到她的头上。
可那个步青云,情况似乎正好与她相反。
坐在闺房案内的如意,正看着厚厚一叠八月四处替她打探来关于步青云的消息,连连看了几篇后,她随手翻了翻,发现每篇的开头,必定是曾有术士直言,步青云此人深受噩神眷顾这类的字眼。
伸手再拈来另一张写满步青云事迹的纸张后,如意愈看,嘴角愈是忍不住往上扬,这让坐在绣桌前代她刺绣的八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上一句:“小姐,这个千里侯有这么有趣吗?”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堆纸里,写的全是步青云这辈子克死过多少人,和他又是如何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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