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早晚会有的。”我说。
“那峰哥你活着是为什么呢?”
“我啊,不知道,以前是享受生活,现在是为了补偿生活吧。”
“补偿生活?”
“对,轻视生活是人们最经常犯的错误,我接下来就要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默默地吸着烟,像是对我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人的感情很多时候也不受自己控制,跟玩儿骰子似的,你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个什么点数,你赌赢了,皆大欢喜,你稍不留神也许就会满盘皆输,我们就是在摸爬滚打中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代赌神。”
我笑着拍他的肩膀:“行啊小山子,整得挺深奥的嘛。”
“峰哥你知道我没文化,你甭笑话我。”
我摆着手说:“不不,你说得很好!小山子,其实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没想到你比我们大家看得都透彻。”
他笑着搔着头,像个害羞的小男孩儿:“峰哥,你损我!”
“绝对没有。”
“甭拿我开涮了峰哥,我完全是胡说八道,你先歇一会,我下去看看。”
“好,忙你的去吧。”
小山子走后,我靠在床上给“武汉小老头”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看来昨天的醉酒并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什么不良影响,他说:“林峰,我还是那句话,千万甭给学校添麻烦。”
我笑着说:“我已经从宿舍搬出来了,而且会尽快找个工作,尽早投入到广大劳动人民的怀抱里去。”
“真的?找到住处了吗?你看搬到我这里来可以吗?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家伙……”他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子莫名的惊喜。
我忙说:“我哪能嫌弃您呢,可我已经找到住处了,谢谢您了,李老师。”
“哦,唉……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脆弱而无力。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姥爷。
那是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回家后听说二姥爷得了晚期肺癌。那些天,姥爷每天都独自坐在凉台上望着窗外发呆。我有时会走过去和他聊上几句,他话没平时那么多,大多数时候只是笑,笑得很苦涩。有一次他竟然拉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老了?”我说:“没有,您还年轻得像个小伙子呢。”他无奈地笑了。
还有一次,他独自坐在凉台上掉眼泪,我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颤巍巍地摆着手:“你说那老家伙平时那么生龙活虎的,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像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这个男人一辈子走了很多路,看过很多风景,甚至尝尽人生的酸甜苦辣,可是人到晚年,心,却变得如刚出生的小婴儿一般脆弱。即便是面对针锋相对了半辈子的那个人,他也是心存善念,即使曾经烦着,怨着,甚至厌弃着,他仍旧希望对方能有好的结局。就在我回学校的前一天,姥爷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小型家庭会议,他最终决定把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全都拿出来给二姥爷治病。会议结束后他走上凉台默默地为自己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吸着。在我的印象里,他已经戒烟十多年了,可那天他却一连抽了好几根。我走过去跟他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是不是理解他的做法。我用力点着头说我理解。他一直吸着烟,看也不看我,他说:“小峰啊,那些钱在我这里只是一个数字,可在你二姥爷那里却可以救一条人命啊。”那一刻,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世界上最温暖的绝望。
我的后青春时代 第五章(6)
我在电话里问“武汉小老头”:“要不要我去看看您?”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字,他说:“老大和老二都会过来,老大还会带着他家丫头来,那小丫头五岁了,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有俩深深的小酒窝儿,可招人疼呢!”
我说:“那就好,您就等着享受天伦之乐吧!”
挂了电话后,我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是脑子里反反复复闪着一些影子,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套了件外套下了楼,老万已经没了踪影,只有小山子坐在吧台前沉默地抽着烟。事实上,这个酒吧现在完全是小山子在打理,老万每个月看看账单,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他信任小山子,而他也确实值得他信任。
“怎么,睡不着吗?”见我下楼,他笑着对我说。
“嗯。”我在他旁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脑子里很乱。”
他吐出一个烟圈,眯起眼睛静静地看它在眼前环绕着:“想什么呢?”
“不知道,很多人,很多事情,乱,没章没法。”
他笑了:“记忆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然后我们碰杯,歪着脑袋各自想着一些事情,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我突然站起身对他说:“我到外边走走。”他说:“好。”
我走出酒吧,沿着学校后门的那条小路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有一对小情侣在打嘴架,女孩儿手里牵着一条小狗,冲男孩儿疯狂地怒吼着:“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在一起一天一夜连我的电话都不接?”男孩坚定地重复着:“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信不信由你。”女孩儿用力点了点头,转头就往反方向走,男孩儿上前拦住她,她抬手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打开:“去你大爷的普通朋友!”说完把手里牵着小狗的绳索放到男孩儿手里:“还你,都他妈的还你,以后我们两不相干,哼,两不相干!”男孩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她早已经冲到马路对面。小狗怯怯地看着他,发出悲伤的嚎叫,他弯下身,冲它大吼一嗓子:“记住,以后招惹谁也别招惹女人,谈什么也不能谈恋爱,我告诉你‘二胖子’,如果你以后偷跑出去泡妞,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说完把小狗抱起来放到自己怀里,“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大不了以后给你找条脾气好的*就是了,走吧‘二胖子’,以后就咱爷俩儿了。”小狗好像听懂什么似的大声叫闹着,男孩儿突然显得很愤怒:“你他妈怎么还是不明白,刚才那女人不要咱们了!”
我站在马路边歪着脑袋傻笑,仿佛刚捡到热包子的老乞丐。阳光照过来,我满脑子全是尘世的流光片羽。很多时候,不是我们不热爱生活,而是生活剥夺了我们随心所欲的权利。那些关于爱的天平永远达不到守衡。
我记得杉菜向我提出分手的那一天,我沮丧地问她:“南方鬼子到底哪里比我强?”她说:“他活在当下,你却只活在过去,而你的过去里没有我。”我说:“有些事情我不说,我以为你会明白的。”她走过来把头抵在我心脏的位置:“让我再听听你的心跳好吗?”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泪眼婆娑地对我说:“林峰……其实一直以来你一点也不懂我。”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她摇着脑袋抹眼泪:“我要你抛却谢言的影子来爱我,那么久了,我一直活在一个死人的阴影里,和一堆虚无的回忆争风吃醋。林峰你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吗?你把你的痛苦加载在我身上,可是我就是我,我变不成她,我变不成她啊。”我不说话,嗓子里像卡进了什么东西,如鲠在喉。她双手用力掐紧我的肩膀,轻轻地跟我告别:“再见了,林峰。”而后朝前方大步奔跑而去。我呆站在原地,阳光透过树枝倾泄而下,在我的脚下形成巨大的黑色剪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生活中的条条框框不过是苍白的ABCD,跳将出来,不过尔尔。谁也不能保证陪谁白头偕老?
我仰着下巴颏儿迎着阳光在脑袋里梳理着一些片段。很多人,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喧腾的城市中,我没有自己的方向。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离去。
老万来电话说让我去见一个人。我垂着头从人行天桥上走下来,像只被人抛弃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把这些过往写成一部小说,会不会带有些许青春疼痛的色彩,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群人由此而联想到自己曾经走过的一些路,看过的一些风景,恋过的一些人,甚至是自己曾“赋予”别人的,或是别人“馈赠”给自己的那些无法抹去的伤害。
老万接连不断打来的电话像阎王爷的夺命小号,催我向前。我无奈地掀开手机盖冲电话那边乞求着:“您让我清净会儿成不成,万老板?”他的语气比我强硬得多:“我告诉你,林峰,这个人你必须见,现在,马上,即刻!”我愤怒地抓紧手机吼道:“我去见你二大爷!”然后果断地合上手机。五秒钟之后手机重新响起,老万平静地说:“来上海道,林峰,哦,对了,这个人比我二大爷重要。”没等我说话,他已经主动挂断。我愣在原地歪着脑袋咧嘴笑了一下,搞不懂这到底又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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