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水,喝了一口。这一口水正中下怀,非同小可。我切实地感受到水的质地和水的功用,水通过食道时我都能看到,如暴雨落进皴裂的地缝中。
他们给我水,给我吃的,给我讲他们的见闻,讲偷东西,讲卖花,讲装成乞丐,讲生存在洞穴里的故事,讲躲避警察的故事。
“大哥,给我们讲故事吧。”小孩子们说。我能给他们讲什么呢?我上大学的经历,我的爱情,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我想我可讲童话故事,可是我小时侯没看过童话书,长大了没来及得看。我没有童话故事可讲。我就给他们编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见过火车,见到了以后就喜欢上了火车。爬到火车上跟着火车跑,火车上没有吃的,他就开始吃煤,大块的煤块吃下去以后,接着拉出细碎的煤,当火车到站后,火车工作人员发现原本装的冒尖的煤少了一半,沉淀到车厢底部,惊呼“没了”,另一个人没注意到,便问他“没什么了”。那个人说“煤没了”。于是旁边的人问“没没了什么”。那个人说“煤,煤,煤没了”。旁边的人再问“没没没没什么了?”那人说“煤,煤,煤,煤,煤,没了”。于是这两个人一个问一个解释,没完没了,以至染上了病,无论走到哪里,都在说“没,没了”。
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我在叙述我的感受。热恋,青春,城市,欲望,一切都没了,也许对他们来说,一切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到哪里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境界,我暂时不知道。我将来会知道这是一种境界。
除了这帮孩子,沿途我还看到很多男男女女爬上火车。火车露天的车厢就像一个独立的世界,可以载着各种破碎的梦想奔驰。大多数人都要在自己的愿望中死去,我看见有人摔下火车辗断了腿,有人被空中的高压电线击落,有人被树枝刺穿了脖子。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些要离开的人,很多人都要去陌生的地方寻找生存的理由。我岂不是也是怀着愿望在远行吗?我的死又是什么样呢?蜷缩在车厢角落里我再次陷入死亡的恐怖之中,一想到死,我感觉整辆火车变成软绵绵的异物,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怪味,就像骑着一匹腐烂的马。那死后的世界如此轻浮,如此空洞,如果总是在思考死,可以将我的生之肉体摧残怠尽。
有一次我碰到一个怀孕的女子,从一个道口攀上慢行的火车,她的衣服被车厢外的铁杆勾住了,我上前帮她,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掉了下去。
“你怎么不穿衣服?”她坐在车厢里气喘吁吁地问我。
“穿衣服做什么?”我说。
“你不冷吗?”
“什么是冷?”
她收紧衣服,抱住双臂。“这就是冷。”她说。
“我没有感觉。”我说。
“你不是人。”她说。
“你是人吗?”我说。
“我是。”她说。
“你怎么证明你是?”
“我冷的时候就说冷。”
我冷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皮肤沾满了脏物我不管,我的头脑只装了两件事,登上西部高原和再见丁丁一面。这个怀孕的女子让我开始想象丁丁怀上我的孩子的样子,她仍然是那么可爱,满月一样的肚子,漂亮的脸蛋,她穿着宽大的连衣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每天都伏在她的肚子上听孩子的声音,这种景象恐怕是不会出现了。我无缘去了解人世间的种种幸福,我只能把躯体献给自然,在日月大地之间挥撒迷思。
怀孕的女子要到成都去,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她告诉我的。我不了解她,我也不想了解更多。一路上她都在抚摸她的肚子,我则喜欢望着车外的景物,横扫而过的山川,纵深而去的峡谷,一种明显的地势上的高度把我送上我心中的地方。
火车即将到达成都货运站时,速度降下来,我从边缘爬下去,然后把怀孕的女子接下来。她停留在地上思考未来的生活,我则沿着一道墙角离开。城市的垃圾飞来飘去,其中有我的通辑令,破碎的脸浮在空中。 。 想看书来
第二十一章
“我要给你打一针。”一位护士冷冰冰地说。她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针管,一滴晶莹的液体从纤细的针头坠落。
“打哪儿?”我说。
“臀部。”
“你轻点,我的屁股很害伯。”
“请你相信我的技术。”
“你打吧。”我解开皮带,背对着她,把裤腰和内裤退下去。
护士板着脸,拿一小块蘸有酒精的棉絮在我屁股上擦了擦,一股冰凉的感觉侵入肢体。我扭头看着她以极快的速度扎下去,接着药液缓缓地压迫进体内,疼痛迅速蔓延。我差点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我从小害怕打针,我还记得初中时为了躲避打预防针翻窗逃跑的事,我还记得高中没能逃掉结果针尖扭断在我的肌肉里。
我还在输液,医生诊断说我的腿部和背部严重挫伤,我得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送来的,我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四周没有一个关注我的人。旁边两张病床上的人倒是有人问寒问暖,让我很是羡慕。一位病人站起来在亲人的搀扶下走向阳台,他拄着拐杖,一条腿打着绷带。
我依稀记得一群人围住我对我拳打脚踢,之后的事便如我眼前的白墙一片恍惚。许久,我盼望的人出现在我眼前,她提着一篮子水果,篮子边缘装饰着一圈黄色的小花瓣,如篮子里的柑橘一样鲜亮。
“好点了吗?”丁丁伏在我的床上,抓住我的手。她的小手可以完全放在我的手里,细软的手指如温暖的小动物。
“好多了,”我说,“你看我都能坐起来了。”
丁丁靠近我,抱住我的双肩,吻了一下我的脸。经过这一吻,我感觉我都可以出院了。
“你好可怜,亲爱的。”她说。
“也就你可怜我。”我说。
“我会永远可怜你的。”
“你不用怎么可怜我,你只消看我一眼,我的病都会好。”我说。
“我的眼睛这么管用,世界上就不需要医院了。”丁丁一笑,我的病情好转加快。
“起码我是不需要医院了。”我说。
丁丁给我剥开一个柑橘,把月牙形的果肉送到我的嘴里。有这样一位美丽女孩悉心的照料,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希望时间能够凝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或者如果有人能够突然出现拍下这张照片,我会毕生感谢他。
“昨晚你很惨,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家报复你?”丁丁说。
“我大概得罪了一大批人。”我说。
“你怎么得罪的?”
“我爱上了你。”
“小傻瓜,这也能得罪人。”
“那么多人在你面前排队,我插了队,能不得罪人吗?”我记得韩雪曾经说过,小心挨了闷棍,这不已经挨上了。
“下午不去上课了,我陪着你。”她说。
“这样不好,你还是去上吧,我不能耽误你学习。”
“你每时每刻都耽误我学习。”
“你也是。”我说。
病房里的人都在看我们。丁丁的出现让这个病房仿佛花枝招展,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我都感觉圆满、充实、美好,周围的事物都充满感情色彩。我很希望她不要走,我很希望我们不是学生,只是两个相爱的人,不吃不喝不学习不工作,永远依偎在一起,感受相互的温暖与情意。可是我还是硬要她走,我觉得让她回到学校参加课程是正确的。
她走之后我感觉背上辣疼,腿弯处如遭刖刑,她在这儿时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我躺在床上认真的体会我的背和我的腿,这两个物件支撑着我的躯体,他们可以跑,可以弯腰,却遭了暗算。痛感让我的心充满了恼怒和暴力情绪,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反弹的人,如果当时我能够快速地爬起来,一定给欺负我的人一场更为惨烈的还击。
整个下午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想起身,可是脊背如同钉在病床上,让我动弹不得,我只能看着别的爱人相互搀扶着在病房里晃来晃去,我只能看着阳光空虚地照在窗台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擅长让思想天马行空,在广阔的时空与瞬间的体会之间寻找我与丁丁的爱恋。当夕阳的光线离开窗台的时候,丁丁再次回到我的床前。
“我还不如不去上课呢。”她说。
“怎么了?”
“一塌糊涂。”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你,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条形衣,所有的桌椅都变起了病床,我每时每刻都看到你,可是我无法抓住你。”
“我也和你一样。”我说,“这里就像是课堂,我在窗外看着你上课。”
“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是啊。我们的心都离开了胸膛,在横塘那里交汇在一起。”横塘镇位于医院和大学的中间,有一座桥横跨京杭运河,下午我们的心向对方飘去,在那座桥上相遇。
“今晚我要陪着你。”
“我可睡不着了。”
“你要睡,我看着你睡。”
“我不能睡。我要看着你。”
“你不睡,我走了。”
“现在还不在睡的时候。”
病房里的人都在看我们。丁丁索性脱掉鞋子坐到床上,她来了以后我早已感觉不到我的背和腿的存在,我能够顺利地支起腰,和她并排坐在一起。只要她在,一切都很有趣,哪怕伤痕累累。晚上她坐在陪床椅上,我们两个情话绵绵直至熄灯,我让她到病床上来睡,她乖巧地爬上来,藏到我怀里。这还是我第一次躺着拥抱她,她身上暖洋洋的香气完全淹没了外科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她轻轻地触摸我的肩膀,直至让我进入梦乡。
第二天我要求出院,理由是经过丁丁的爱情疗法我已感觉不到疼痛,可以随地走路了。丁丁执意让我再住一天,我坚决不同意。丁丁给我结了账,让我非常尴尬。
“我会还你的。”我说。
“还什么还,我会在乎在你身上投资吗?”她说。
我有种小白脸的感觉,我向来以为男女恋爱在任何情况下都由男方买单才有男子汉气概,无奈我是一个穷人。我担心老是这样的话,会被别人看作是拆白党。
“你知道拆白党的含义吗?”走在三香路上,我问丁丁,我必须阐明我的立场。
“知道。”
“我就是拆白党。”我故意反说。
“我可不是大家闺秀。”她说。
“你也不是小家碧玉。”我说。
“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党组织。”
“那我们合起伙来去欺骗大家闺秀。”
“走,开工。”我说。
路上她的手机响了,动听的铃声,从网上下载的,听起来像是《偏偏喜欢你》。她按下接听键。“爸爸。”她说,“我在玩呢。快上课了。你休假啊,太好了,你可以好好歇歇了。你有什么打算啊?来苏州玩吧。妈妈也来吗?明天就来。我去接你们。那我在校门口接你们。”
过一会她又接了妈妈打来的电话。“我好想你妈妈。我就是特别高兴。我没有跳啊。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恋爱了,妈妈。明天带给你看。你可不能提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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