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休息一天或者半天的时间,然后开始进入状态,做一个纯粹的农民。
大约从第三天起,我仿佛一个动物体一样,开始蜕化。头发开始连续好多天不洗,胡子也不再是过去雷打不动地一天一刮,而在学校里夏天每天美美地冲澡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甚至是刷牙也都变成了两天一次。所有城市里所具有的一切,在村子里早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过不了几天,光鲜的衣服会沾满尘土,染上青草的味道,干净的头发也会野草一样突兀。很多时候我都有种很变态的想法,我想当个农民多好!在自己的田野里耕耘,每天早出晚归,守护着自己的希望,生活在一个没有欲望尔虞我诈的世界里,虽然累点脏的,但却踏实得让人受不了。
我一直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农民。事实上,我还是个各项农业技术比较精通的农民。得益于勤劳踏实父亲的真传,再加上家里就我和父亲两个劳力,母亲又不下地,所以我早早地就开始在地里上手。记得是小学三四年级吧,有一年春夏之交,夜里突然刮了一场好大的风。从山上下来的人说好多家刚铺的薄膜被生硬地从土里吹了出来,刮跑了。我一听这话就担心起自己家的西瓜地,立马连课都不上便往山上跑。等父亲闻讯赶来的时候,我已经早把一切搞定。好多大人都睁大了眼睛问:孩子,谁让你这么做的?我们家的孩子咋没一个这样弄的?我嘿嘿地笑,然后跑开。对于土地,对于村庄,我感觉它们就是我的血液与灵魂。我甚至悟出了驴为何要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欢快地打滚!姑父说,那是它们在解乏。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当你劳作累了,躺在黄土后土散发着芬芳的土地上,你会获得来自大地的力量。当然,你肯定会说你水平怎么样?不会是那种能把仙人掌养死的骨灰级的农民吧?听你这话我很不舒服,貌似我都能把水渠里的杂草养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三里说: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当然,这里的南山大约不是终南山,依稀记得是庐山还是什么。看看陶渊明这厮,本来是种豆子,却养了一地的荒草。不过,他的态度究竟是很执着认真,甚至可以冠之以勤劳。你看看,天没亮就起来,晚上伴随着月亮从山岗上走下去。如果当年有什么摄影家,远远地拍下来,肯定能拿普利策最佳狗屁奖。不过,陶渊明基本上不在乎地里的产量何如,种庄稼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政治上的宣誓活动。这一点,就好比一些贞节牌坊以及一些领导口如悬河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一般的承诺书。
我也不止一次地畅想着我的另外一种生活:早年做一个纯粹的农民。每次回家都很斯慌,因为同学都孩子满地跑,孙子成天转。我一初中同班女同学嫁到村子里,偏偏和我家不远。人家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长到会烧火做饭的地步,更崩溃的是每次我回家和离开,几乎都能碰见她。当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物是人非昨日黄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如果当年我安心做了一个农民,大约这个有一个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却贤惠异常的媳妇,三两个整天淘气顽皮为几包廉价方便面争斗的孩子,虽然有些贫苦但却幸福异常的生活……
生活总是这样艰辛,当你畅想美好生活的时候,往往一切戛然而止。电话叫起来,是云姐。我那摩托的机子,当初是以废品收购价买的,买来之后,它的铃声就这样粗犷而浮躁。云姐说张伯给了确定的消息,是个让人兴奋的好消息!电话那头我听见云姐说话的感觉很夸张,好像是自己家的亲人中了头彩。其实我对云姐是很陌生的,云姐对我也是一样。我们在几年前见过一次面,那还是因为她借给我上大学的钱,我给她送借条。张伯说那肥书记说让今天去学校签约,要带上毕业证之类的东西,因为工作的事情,他就不去了。云姐激动地说赶紧收拾,来县城,我们一起去!
我爬在窝棚里,感觉一切云里雾里的样子。在一堆的云雾里,我的周围一群仙人飞来飞去。他们有的面目狰狞,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患有糖尿病,有些沾染前列腺炎。
顾不得了太多,赶紧往家里赶。又是晴朗的一天,母亲看了看我,笑了笑,拿起一把破伞就去了地里。
第四十六章
坐着肮脏而拥挤的所谓公交车往县城赶。我不知道现在算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想起这个问题我就很难受。村子在一个山坳里,村子南边顺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开在山脚的路通向外面。那条路在外乡人看来很险峻,城市里开大汽车的都不敢开进来,怕在哪个转弯的地方就动不了,而且那路窄得只容一车身。但对于我们这些乡民来说,那却成了天堂。以我为代表的一批人,把自行车当摩托骑,在来回转折,崎岖不平,路下面几十米处是河流的地方,任意纵飞,即使是黑夜,都灵活得如同风中的雨燕。
但世界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几十年了,那条路依旧,依然每年有人死在路的某个地方,但却从没人做点什么。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想,我要是能中个彩票,我就拿钱出来给村子修路。而在我的一再努力之下,终于十数年之内除了中过几次双色球五等奖以外一无所获。期间曾经有很多次传说那条路要修,我们高高兴兴地等待。结果,黑发人等到白发人,白发人就直接去了地域和天堂。倒是有那么几次,来了好多挖掘机载重汽车之类,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兴师动众,据说上面拨了几百万下来要修路。后来放假回家,除过路上铺了点沙子,路边每隔一段距离栽一棵早已经死掉不知多少时日的弱小树苗外,没什么别的动静。我说现在的人良心大大地坏了,这样黑心地套取钱财,也不怕哪天半夜里碰见那些死去人的灵魂出来,要他说个明白。
终于社会越来越进步,我们的村庄越来越被封闭起来。大的汽车大多不敢来,所以一道瓜果成熟的季节,一如父亲一样的老农都比较头疼。年轻胆子大的人每年夏天持续一个月左右天天凌晨三四点起床把桃李之类装到三轮车面包车上,然后冒黑并且顶着被交警查封的压力到县城去卖。而更多人,只好用起N年以前的老工具——架子车——来慢慢移动。拉上三四百斤东西,仿佛川江上那些拉纤的纤夫,一步一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和汗流浃背凝重的表情,高高低低地在那条土路上爬行。
我坐在肮脏而拥挤的公交车上,看着里面的人,望着外面的世界,心里一阵酸楚。我感觉,农村乡镇的衰落和破败犹如全球变暖一样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村庄因为大量青壮年的外出而失去活力和生命,只留下老弱病残继续羸弱地耕作在过去那片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种植价值的土地上。在中国的西部,大约你走进任何一个村庄,一种凄凉感都会生上心头。十数年过去了,多少人已经死去;十数年过去了,多少人已经离开;十数年过去了,多少人已经不再来。在沉默的村庄里,变化的是老老生生死死的人群,在春华秋实岁月如歌的变幻中貌似默不作声的老屋子也在一天天地破败下去。村庄犹如细胞,一个个的村庄以某一个乡镇为中心。细胞萎缩了,乡镇的败落当在清理之中。村子对面的乡政府所在地,记得过去那条狭长的集市上,很长时间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到春节的时候那更是拥堵了一般无法走动。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成正比例发展的吧。可现在你回去,街倒是没怎么变,就是两边的情景大约没什么变化,甚至更多的是断壁残垣,仿佛时光在倒流。任你什么时候去,都是稀稀拉拉地那么几个人游魂一样不知所终。
只有城市是所有人的希望,只有城市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我在汽车站的门口看见了云姐,在她旁边放着两个箱子。云姐娇小玲珑,说起来话来干脆利落,丝毫不打颤。她给我说这是给肥书记买的时令水果,钱她先替我出等以后我再还。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总是有这么多的好人帮助?很多事情在我这里都成了一个谜团,让我一直困惑到现在。甚至我在想,数年前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紧急刹车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要不是那个天使,在打工送牛奶的我早已经一命呜呼了。
云姐大学毕业很早,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很出众的一批人了。但大学毕业后却不愿意待在分配所在地,辞职自己干了起来。如今已是小有成就,过得相当滋润。车朝着成纪的方向飞奔,我坐在她座位后面仿佛一个农民一样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云姐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和我说话,说起她的过去,她的往事。等我听完,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一直这样帮助我。原来她小时候的经历是那么悲惨,原来她也是那么一步一步地撑过来的。云姐说不管你过去多么苦,多么累,大约从这个夏天开始你的命运将有改变,以后只要你好好奋斗,生活会发生改变的。我想着进成纪学院,虽然可能工资不高,但发展前途更大些。如果进了中学,就一头扎进去了,一辈子再也出不来。那样我感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内心的一些东西,我不要那样的生活,即使是现在的一贫如洗。
一切在我看来是云里雾里一样的,此刻我想起肥书记那张笑容不易觉察的脸,张伯老实诚恳憨厚的模样,云姐略显激动的快人快语,那些情景在飞扬,甜蜜而感伤。许巍曾经这样唱道,那些情景在飞扬,甜蜜而感伤。我给木木发了消息,她已经回了家。我说木木,我今天要去见那肥书记,大约是要签约的样子。许久,木木回了消息:好好努力。
等着提着那两个箱子到了成纪学院,已经是太阳高照的时候。虽然太阳很透彻,天空没有一丝云,但奇怪的是如果你不站在阳光下,就会感觉到一丝阴冷。这样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云姐走在前面,我提着东西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行政楼,往楼上走。因为来过几回了,所以没多少时间就在那座在我看来破败不堪的水泥楼里找见了肥书记办公的地方。
不巧的是,肥书记开会去了,只好等。我放下箱子,在楼道里左顾右盼,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云姐跑到办公室和人搭讪,据她说是里面有沙发可以坐。呵呵,我在有些黑的楼道里望着外面,外面阳光灿烂。我想我的人生也许就此固定,在这样一个宁静而尘土飞扬的地方守上一辈子,磕磕绊绊,勤勤恳恳。想到这里我不禁嘿嘿一笑,笑得那么莫名其妙。
肥书记从楼道口出现的时候,云姐恰好也出来。我们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在他的脸上你看不出哪些笑容是刻意的,哪些是无意的。他看都没看我们,象征性地动了动头,就开门进了办公室。我不知道为什么很紧张,而久经沙场的云姐貌似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许久她才说今天来看肥书记,带了点特产,希望您能笑纳。然后就指着门口放箱子的地方。肥书记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抬了下头。云姐继续说孩子遵照您的吩咐带来了,手续什么也在,是不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