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命媒妁之言,又怎能违抗?迎春心中又是焦虑,又是生气,却无人可诉。
一日晚间,司棋绣橘服侍迎春睡下,自去外间睡了。迎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起沈初阳的千种好处,又想起那孙绍祖的万般恶行,不禁泪流满面,只是不敢哭出声来,恐她们问起,又要多生事端。不知过了多久,迎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耳边唤她,勉强睁开眼,却看见纱窗大开,一个妙龄女子在窗下笑着向她招手,那女子甚是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迎春正要喊绣橘司棋,回头一瞧,自己早已不在房中,哪里又有司棋绣橘的影子?迎春再看向窗户,那女子早已无影无踪,连窗子也没了。
仿佛到了一片旷野,树上是软软的嫩芽,地下是初春的嫩草,清凉的露水沾湿了她光裸的纤足,她突然觉得好欢喜,好像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她伸手去抚摸那树枝上嫩绿的新芽,突然又看见前方一大片金灿灿的迎春花,好像以前家中的院子里那样,蓬勃鲜活,每次迎春花开,爷爷就抱着她到院子里说:“妞妞,你说这花儿好看吗?”迎春歪着头说:“好看!”爷爷就笑:“这叫迎春花。”迎春就咬着粉嫩的小嘴唇,不解地说:“为什么我和它的名字一样呢?”爷爷说:“那是因为我们的迎春就像这花儿一样好看!”
迎春想着想着,又伤感起来。惆怅之际,又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声音:“姑娘,天色已晚,你孤身一人在此地作甚?”迎春唬了一跳,回头一看,不觉呆了。这熟悉的眼神,温柔的声音,竟然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沈初阳!除了衣服装扮有些奇怪,别无二致。迎春只管呆呆地看他,那男子奇道:“姑娘是迷路了吗?在下可送姑娘回去。”说罢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方。”迎春突然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口中直喊:“沈初阳,你别离开我!”那男子浑身一僵,推开她道:“姑娘认错人了吧?我并不是那位沈姓公子。”又见迎春不施粉黛,泪痕未干,犹如梨花带雨,新荷出水,另有一种风情,不觉心旌动摇,情不自禁地上前将她搂住,软语温存起来。
两人正你侬我侬,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快跑,狼来了!”两人吓得连忙分开,向后一看,似乎真的有一条狼向他们扑过来,血口白牙,目露凶光,离他们越来越近。迎春吓得面色苍白,没了主意,眼见恶狼扑来,那男子将迎春向前一推,自己迎着那恶狼搏斗起来。迎春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站起来,向后一看,哪里还有沈初阳的影子,只看见地上鲜血淋漓,那恶狼正撕咬着着什么。迎春心神俱碎,想哭却发不出声音,那恶狼突然又变作男子模样,横眉竖目,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冷笑一声,一把将迎春拎了起来。迎春使劲挣脱开来,向前跑去,只听耳边冷风呼呼,狼啸声声,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生生跌醒了。
迎春一脸是汗,想起梦中情景,竟如真的一般,她自来这里,并没有梦见过沈初阳。没想到今日一梦,竟是这样情形,不觉脊背生寒,想那山中之狼,必是那孙绍祖之徒,难道真的在劫难逃?迎春只觉口干舌燥,自己起来倒了茶,喝了一两口,遂拥衾而眠,竟一夜未眠。早起迎春精神不济,司棋在她额上一摸,惊道:“姑娘额头好烫,怎么又着凉了?”迎春笑道:“没事,捂一捂就好了。”司棋道:“这怎么行?绣橘,你去回大奶奶,请大夫过来看看。”绣橘说着去了。
一时李纨来了,道:“病了一冬才好,怎么又病了?”又骂司棋绣橘,“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司棋绣橘不敢答话,迎春笑道:“好嫂子,你别骂她们了,是我夜里睡觉不老实。”李纨道:“那也是她们的不是。”迎春笑道:“我说捂一捂就好,你们偏要小题大做。”李纨笑道:“可不是说胡话?不看大夫,病怎么好?”刚说完,一个小脑袋突然探了过来,稚声道:“连我都知道生病要看大夫吃药,二姑姑怎么不知道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迎春一看,原来是贾兰,眉清目秀,双目灵动,因笑道:“兰儿,你怎么没去上学?”贾兰笑道:“先生身体不适,放我们一天假!”李纨见爱子,笑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贾兰笑道:“我回家没见妈妈,听她们说妈妈在这里,就过来了。”迎春笑道:“兰儿,你都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粘人呢!”贾兰不好意思地躲进李纨怀里,李纨笑道:“好了,你二姑姑生病了,你不许在这里淘气,回去写字,我马上就回去陪你。”贾兰向来听她母亲的话,朝迎春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跑了。
贾兰走后,大夫来看了看,只开张散热的方子,说并无大碍。迎春道:“我这病一两天就好了,你别告诉老太太、太太。”李纨答应着去了。迎春在家躺了两三日,吃了几剂药,发了汗,没多久便痊愈了。只是想着出阁一事,烦闷不已。
一日,迎春正在房中看书,绣橘掀帘道:“姑娘,宝二爷来了。”迎春起身迎接,笑道:“宝兄弟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闲了,来看看二姐姐。”迎春抿嘴笑道:“你哪日不闲?”宝玉道:“快别提,老爷又要我去读书呢!以后姐姐请我,我还不定来得了呢!”迎春笑道:“有老太太撑腰,老爷也不能逼你太紧。”宝玉笑道:“这话也是。”
姐弟两个吃了一回茶,宝玉突然道:“二姐姐,我有一句混话,不知可说得?”迎春奇道:“既是混话,说出来,我恼了可要骂你。”宝玉道:“好姐姐,我实在是不吐不快。”迎春笑道:“你说罢,我不恼便是。”便看他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宝玉道:“二姐姐,你可知道我有个好友名叫冯紫英的?”迎春奇道:“我听你说过,可是将军冯唐之子?”宝玉道:“正是。”迎春道:“他与我有什么相干?”宝玉道:“前日他来找我,对我说了一件怪事,我要说了,姐姐不许恼。”迎春更加奇怪,追问道:“你再不说,我就真恼了。”
13、第十二回 。。。
宝玉小声道:“你让绣橘出去,我悄悄地和你说。”迎春笑道:“绣橘,你出去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绣橘抿嘴儿笑道:“宝二爷又疯了!”说罢便出去了,心想:“这宝二爷又发痴了,不知要闹什么笑话呢!”。迎春笑道:“可否说了?你再这么畏畏缩缩的,仔细我告诉太太去。”宝玉笑道:“好姐姐,你可要保密,我单告诉你,连林妹妹也没有说。”迎春只听他慢慢道来。
“前日我和冯大哥聚了一场,薛大哥哥也在,大家散的时候冯大哥突然拉着我,要和我说悄悄话。他告诉我说,自己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遇见了一个姑娘。”说罢拿眼看迎春,生怕她恼怒,却见她只是好奇地听着,并没有怒容,便放心下来,接着道:“冯大哥醒来后,竟然还清楚地记得那女子的模样,便画了下来。他觉得甚是稀奇,又藏不住心事,因素日和我要好,便给我看了一回。我一看,吓了一跳,那画上的女子竟是二姐姐,冯大哥和二姐姐素未谋面,怎么会梦见姐姐呢?姐姐想,这可不是一件怪事吗?”
迎春大惊失色,心里暗暗揣测:“难道这冯紫英就是梦中的沈初阳?终究冥冥之中,还是有定数的,说不定这是一个转机,却不知我如何才能见他一面?”宝玉见迎春不说话,又不像是生气,便道:“二姐姐,你…”迎春回神笑道:“宝兄弟,你又说混话了,是不是你眼花看错了?”宝玉道:“我看了好几遍,就是姐姐。”迎春道:“那冯大爷知道梦中的女子是我吗?”宝玉道:“我没敢告诉他,若是节外生枝,坏了姐姐的名声就不好了。”
迎春心道:“宝玉心地纯良,最是痴人一个,我如想不嫁孙绍祖,光靠我一个人是万万不能够的,或许他可以帮我一忙。”迎春因笑道:“宝玉,人人都说你痴傻,在我看,你却是最有情义的一个。我且问你,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宝玉心下大惊,遂想起往日梦中所听的“木石前盟”,呆呆地想:“姐姐为何说这话,莫不是她也有和我相似的梦境?”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实难开口,便道:“前世之因,今世之果,想来并非无稽之谈,姐姐为何说起这话?”
迎春笑道:“若是以前,我是万万不信的,但是现在我却有些信了。”说罢将梦中之事简要说与宝玉听,又嘱咐道:“宝玉,我当你是知心人,所以才告诉你,你可不要到处瞎说。”宝玉认真道:“姐姐放心,我若是透露一个字,叫我立刻化成灰。”迎春“扑哧”笑了,道:“大白天的,发什么毒誓,我相信你才告诉你这话。”宝玉拍手叹道:“想不到姐姐也有此奇遇,如果真是姻缘天定,姐姐与冯大哥也算是天赐良缘了。二姐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去和冯大哥说,让他上咱们家提亲。”
迎春笑道:“急什么?我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就是我梦中之人,若是错了,岂不是悔之晚矣!”宝玉道:“那依姐姐怎样?”迎春道:“宝玉,你可不可以帮我出去见他一面?”宝玉更加吃惊,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位胆大的女子是他温顺的二姐姐,不过这真的是一件为难的事,如果传了出去,老太太、太太还有自己那个顽固的老子不揭他好几层皮才怪呢!再者,二姐姐终究是大老爷那边的人,自己一个小辈插手她的婚事,似乎也很不妥。
宝玉为难道:“姐姐,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我是个小辈,怎么好管这事呢?”迎春冷笑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当你是不一样的人,原来也是个凡夫俗子!既如此,又何必告诉我这些话!”宝玉顿觉五雷轰顶,枉他自恃与世上男子不同,想不到自己也是污浊之物了!如今迎春这话,只叫他羞惭不已,因道:“二姐姐,是我发昏了,竟比不上姐姐的胸襟!姐姐开口,我自然遵命,只是不知怎么帮姐姐呢?”
迎春转怒为喜,因道:“深闺内院,外姓男子皆不能入内,想将那冯公子请进来是不可能的,如今之计,唯有我出去方可。”宝玉更震惊之余更是钦佩不已,又想,姐姐是大家闺秀,要出去实在不易,便道:“姐姐说得虽是,但却不知如何出去?”迎春笑道:“这个也不难,哪日你出门,我扮作你的小厮随你出去不就行了?”宝玉为难道:“姐姐这样品貌端庄,怎么扮作粗俗的小厮呢?再说我的小厮他们都是认得的,若惹人疑心起来,传到老太太、太太那里,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呢!”迎春顿觉苦恼,想那小说中,好多女扮男装之辈,怎么她就偏偏不行了?但是宝玉的话也在理,她毕竟是足不出户的姑娘,扮作小厮也确实令人可疑。宝玉若是出门,老太太定要派人跟着,就算只有一个茗烟,那也是多一个人知道此事,终究不妥。
宝玉突然笑道:“二姐姐,你不必担忧,我有个好办法。姐姐既不用出去,冯大哥也不用进来。”迎春心下一动,也猜到了,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空谷幽兰图”,笑道:“我也知道了。”宝玉道:“亏咱们还在想了半日,倒把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