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雨雨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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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一百年-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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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大夫嘴里说的极苦极苦的药,大概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是在估计方面有了点差距,所以排除出来的变为水泡的数量,大大地超过了预计。邹大夫成了把魔鬼放出禁瓶的张天师了。挽回的办法只有一个:劝我进大医院住院观察。

在 病 中(3)
只可惜我没有立即执行,结果惹起了一场颇带些危险性的大患。
  张衡插曲
  张衡,是我山东大学的小校友。毕业后来北京从事书籍古玩贸易,成绩斐然。他为人精明干练,淳朴诚悫。多少年来,对我帮助极大,我们成为亲密的忘年交。
  对于我的事情,张衡无不努力去办,何况这一次水泡事件可以说是一件大事,他哪能袖手旁观?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这个消息。7月27日晚上,我已经睡下,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张衡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白矾和中草药。他立即把中药熬好,倒在脸盆里,让我先把双手泡进去,泡一会儿,把手上的血淋淋的水泡都用白矾末埋起来。双脚也照此处理,然后把手脚用布缠起来,我不太安然地进入睡乡。半夜里,双手双脚实在缠得难受,我起来全部抖搂掉了,然后又睡。第二天早晨一看,白矾末确实起了作用,它把水泡粘住或糊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凝结了。然而,且慢高兴,从白矾块的下面或旁边又突出了一个更大的水泡,生意盎然,笑傲东风。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张衡决不是鲁莽的人,他这一套做法是有根据的。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不知什么时候又学了中医,好像还给人看过病。他这一套似乎是民间验方和中医相结合的产物。根据我的观察,一开始他信心十足,认为这不过是小事一端,用不着担心。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他的锐气也动摇了。有一天晚上,他也提出了进医院观察的建议,他同邹铭西大夫成了“同志”了。可惜我没有立即成为他们的“同志”,我不想进医院。
  艰苦挣扎
  在从那时以后的十几二十天里是我一生思想感情最复杂最矛盾最困惑的时期之一。总的心情,可以归纳成两句话:侥幸心理,掉以轻心、蒙混过关的想法与担心恐惧、害怕病情发展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心理相纠缠;无病的幻象与有病的实际相磨合。
  中国人常使用一个词儿“癣疥之疾”,认为是无足轻重的。我觉得自己患的正是“癣疥之疾”,不必大惊小怪。在身边的朋友和大夫口中也常听到类似的意见。张衡就曾说过,只要撒上白矾末,第二天就能一切复原。北大校医院的张大夫也说,过去某校长也患过这样的病,住在校医院里输液,一个礼拜后就出院走人。同时,大概是由于张大夫给了点激素吃,胃口忽然大开,看到食品,就想狼吞虎咽,自己认为是个吉兆。又听我的学生上海复旦的钱文忠说,毒水流得越多,毒气出得越多,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爱听的话,很符合我当时苟且偷安的心情。
  但这仅仅是事情的一面,事情还有另外一面。水泡的声威与日俱增,两手两脚上布满了泡泡和黑痂。然而客人依然不断,采访的、录音的、录像的,络绎不绝。虽经玉洁奋力阻挡,然而,撼山易,撼这种局面难。客人一到,我不敢伸手同人家握手,怕传染了人家,而且手也太不雅观。道歉的话一天不知说多少遍,简直可以录音播放。我最怕的还不是说话,而是照相,然而照相又偏偏成了应有之仪,有不少人就是为了照一张相,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从前照相,我可以大大方方,端坐在那里,装模作样,电光一闪,大功告成。现在我却嫌我多长了两只手。手上那些东西能够原封不动地让人照出来吗?这些东西,一旦上了报,上了电视,岂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吗?因此,我一听照相就觳觫不安,赶快把双手藏在背后,还得勉强“笑一笑”哩。 。。

在 病 中(4)
这样的日子好过吗?
  静夜醒来,看到自己手上和脚上这一群丑类,心里要怎么恶心就怎么恶心;要怎样头痛就怎样头痛。然而却是束手无策。水泡长到别的地方,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我偶尔摸一下指甲盖,发现里面也充满了水,我真有点毛了。这种地方一般是不长什么东西的。今天忽然发现有了水,即使想用针去扎,也无从下手。我泄了气。
  我蓦地联想到一件与此有点类似的事情。上个世纪50年代后期全国人民头脑发热的时候,在北京号召全城人民打麻雀的那一天,我到京西斋堂去看望下放劳动的干部,适逢大雨。下放干部告诉我,此时山上树下出现了无数的蛇洞,每一个洞口都露出一个蛇头,漫山遍野,蔚为宇宙奇观。我大吃一惊,哪敢去看!我一想到那些洞口的蛇头,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我眼前手脚上的丑类确不是蛇头,然而令我厌恶的程度决不会小于那些蛇头。可是,蛇头我可以不想不看,而这些丑类却就长在我身上,如影随形,时时跟着你。我心里烦到了要发疯的程度。我真想拿一把板斧,把双手砍掉,宁愿不要双手,也不要这些丑类!
  我又陷入了病与不病的怪圈。手脚上长了这么多丑恶的东西,时常去找医生,还要不厌其烦地同白矾和中草药打交道,能说不是病吗?即使退上几步,说它不过是癣疥之疾,也没能脱离了病的范畴。可是,在另一方面,能吃能睡,能接待客人,能畅读,能照相,还能看书写字,读傅彬然的日记,张学良的口述历史,怎么能说是病呢?
  左右考虑,思绪不断,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病中了。
  三○一医院
  结论一出,下面的行动就顺理成章了:首先是进医院。
  于是就在我还有点三心二意的情况下,玉洁和杨锐把我裹挟到了301医院,找我的老学生这里的老院长牟善初大夫,见到了他和他的助手、学生和秘书——那位秀外慧中活泼开朗的周大夫。
  这里要加上一段插曲。
  去年12月我曾来这里住院,治疗小便便血。在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才离开医院。那一次住的是南八楼,算是准高干病房,设备不错而收费却高。再上一层,才是真正的高干病房,病人须是部队少将以上的首长,文职须是副部级以上的干部。玉洁心有所不平,见人就嚷嚷,以至最后传到了中央几个部的领导耳中。中组部派了一位局长来到我家,说1982年我已经被定为副部级待遇。由于北大方面在某一个环节上出了点问题,在过去二十年中,校领导更换了几度,谁也不知此事。现在真相既已大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真正的高干病房来了。但是,这里的病房异常紧张。我们坐在善初的办公室里,他亲自打电话给林副院长,林立即批准,给我在呼吸道科病房里挤出了一间房子,我们就住了进来,正式名称是301医院南楼一病室(ward)十三床。据说,许多部队的高级将领都曾在这里住过。病室占了整整一层楼,共有十八个房间,每间约有五六十平方米。这样大的病房,我在北京各大医院还没有看到过。还有一点特别之处,这里把病人都称为“首长”,连书面通知文件上也不例外。事实上,这里的病人确乎都是首长。只有现在我一个文职人员。一个教书匠,无端挤了进来,自己觉得有点滑稽而已,有时也有受宠若惊之感。这里警卫极为森严,楼外日夜有解放军站岗,想进来是不容易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在 病 中(5)
人虽然住进来了,但是问题还并没有最后解决。医院的皮肤科主任李恒进大夫心头还有顾虑,他不大愿意接受我这个病人。刚搬进十三号病房时,本院的眼科主任魏世辉大夫有事来找我,他们俩是很要好的朋友。李大夫说,北大三院水平高,那里还有皮肤科研究所。但是魏大夫却笑着说:“你是西医皮肤科权威大夫之一。你是怕给季羡林治病治不好,砸了牌子!”最后,李大夫无话可说,笑了一笑,大局就这样敲定了。
  皮肤科群星谱
  说老实话,过去我对301医院的皮肤科毫无所知,这次我来投奔的是301三个大字。既然生的是皮肤病,当然就要同皮肤科打交道。打交道的过程,也就是我认识皮肤科的过程。
  本科的人数不是太多,只有十几个人。主任就是李恒进大夫。副主任是冯峥大夫,还有一位年轻的汪明华大夫,平常跟我打交道的就是他们三位。我们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彼此是陌生的。互相认识,要从头开始。不久我就发现了他们身上一些优秀的亮点。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李大夫原来是不想收留我的,是我赖着不走,才得以留下的。一旦留下,李大夫就显露出他那在别人身上少见的细致与谨慎,这都是责任心的表现。有一次,我坐在沙发上,他站在旁边,我看到他陷入沉思,面色极其庄严,自言自语地说道:“药用多了,这么老的老人怕受不了。用少了,则将旷日持久,治不好病。”最后我看他下了决心,又稍稍把药量加重了点。这是一件小事,无形中却感动了我这个病人。以后,我逐渐发现在冯峥大夫身上这种小心谨慎的作风也十分突出。一个不大的医疗集体中两位领导人的医风和医德,一定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我可以断定,301医院的皮肤科一定是一个可以十分信赖的集体。
  两次大会诊
  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进院时并没有结论。李大夫看了以后,心中好像是也没有多少底,但却轻声提到了病的名称,完全符合他那小心谨慎对病人绝对负责的医德医风,他不惜奔波劳碌,不怕麻烦,动员了全科和全院的大夫,再加上北京其他著名医院的一些皮肤科名医,组织了两次大会诊。
  我是8月15日下午四时许进院的,搬入南楼,人生地疏,心里迷离模糊,只睡了一夜,等二天早晨,第一次会诊就举行了,距我进院还不到十几个小时,中间还隔了一个夜晚,可见李大夫心情之迫切,会诊的地点就在我的病房里。在扑朔迷离中,我只看到满屋白大褂在闪着白光,人却难以分辨。我偶一抬头,看到了邹铭西大夫的面孔,原来他也被请来了。我赶快向他做检讨,没有听他的话,早来医院,致遭今日之困难与周折,他一笑置之,没有说什么。每一位大夫对我查看了一遍。李大夫还让我咳一咳喉咙,意思是想听一听,里面是否已经起了水泡。幸而没有,大夫们就退到会议室里去开会了。
  紧接着在第二天上午就举行了第二次会诊。这一次是邀请院内的一些科系的主治大夫,研究一下我皮肤病以外的身体的情况。最后确定了我患的是天疱疮。李大夫还在当天下午邀请了北大校长许智宏院士和副校长迟惠生教授来院,向他们说明我的病可能颇有点麻烦,让他们心中有底,免得以后另生枝节。
  在我心中,我实在异常地感激李大夫和301医院。我算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竟让他们这样惊师动众。我从内心深处感到愧疚。

在 病 中(6)
301英雄小聚义
  但是,我并没有愁眉苦脸,心情郁闷。我内心里依然平静,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现在的处境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性。
  我的学生刘波,本来准备一次盛大宴会,庆祝我的九二华诞。可偏在此时,我进了医院。他就改变主意,把祝寿与祝进院结合起来举行,被邀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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