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与富贵很难结缘,清高与清贫常相伴而生。清高不是因为优越,而是因为幽雅。优越产生的不是清高,而是高傲。读书人最能忍受生活的清贫和寂寞,而喜爱享受精神家园的丰富和幽静。
既然清高自古以来就是值得赞美的清风劲节,那么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清高”一词多用于贬义?它的词性是什么时候在人们的脑海里发生了异化?
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没完没了、大大小小的运动就对准了读书人,先是把读书人那种温情脉脉,作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加以鞭笞,接踵而来的就是反右派、拔白旗、反右倾、十年浩劫,矛头不仅指向时政言论,就连仁义礼智信的品行,温文尔雅的风貌也在扫荡之列,致使那些素来洁身自好的,不争名于市的,不轻言附众的,不阿谀奉承的,具有个性的读书人,纷纷以清高进行自我批判。很显然,“清高”在当时的社会舆论中成为贬义词,而与褒义词绝缘。
虽说“清高”在极“左”思潮的暴风骤雨中已经异化,但仍有像顾准、遇罗克那样的耿介之士,不随波逐流,不惜牺牲身家性命来维护清高尊严的读书人。
可是,在当今商品经济的大潮中,这“清高”却被许多“读书人”抛到了脑后,为了争名、争利、争评奖、争职称,不惜抄袭、剽窃、弄虚作假、拉关系、送红包,甚至雇人代笔、搞假文凭、假学历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学术尊严荡然无存,学术*的丑闻却不绝于耳。
在这团乌烟瘴气弥漫的氛围中,当然也有因不满现行的研究生考试制度,而辞去清华大学教授一职的陈丹青先生,但像他这样清高的读书人真是少得可怜!
一代代读书人以“立志”、“立言”、“立名”为人生追求,胸怀“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为民族的文化踵事增华,为兴国安邦而殚精竭虑。作为一个读书人,他首先应该是个清高的人。
(2006年5月26 日)
沉默的大多数
“沉默的大多数”是王小波发明的词汇。对于我们普罗大众、芸芸众生而言,尽管许多时候,我们可能并不情愿成为“沉默”队伍中的一员,但是却没有办法改变一生“沉默”的命运。应当说,知识分子是可以改变的,毕竟他们拥有知识,拥有天然优势的“话语权”,他们不仅可以用口说话,表达不同意见;更善于用笔发言,传播思想。
可是,知识分子中同样不乏“沉默的大多数”,甚至有个别精英人物自愿选择了“沉默”的人生道路。沈从文先生无疑是他们中的代表人物。沈先生在1949年以前,不仅是中国文坛的一员健将,而且还是一位著名的没有上过大学的大学教授。他所有的文学作品,包括《边城》、《长河》等经典小说,都创作于所谓的“旧时代”。进入1949年“新时代”以后,沈从文先生令人吃惊的是主动放弃了自己为之热爱和奋斗的文学创作事业,甚至连一个作家的名分都不曾享有(不是作协会员)。上世纪80年代初期,担任作协主席的巴金先生来北京开会,曾经到家里看望过沈先生。令巴老意外的是,沈先生对于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后远离文学界而钻入故纸堆(研究中国古代服饰)没有丝毫的不平之语,甚至感到欣慰。我们知道,尽管沈先生同所有那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在十年“*”和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了许多批判和不公正待遇,却由于其自愿选择了做“沉默的大多数”,远离了喧嚣、热闹的文学界而因祸得福。沈先生没有受到红卫兵小将的“特殊关照”,也没有成为运动的“焦点人物”,大体上是平安顺利地渡过了中国那段“艰难岁月”。
而沈先生的湖南老乡,曾经风光无限、指点江山的著名作家丁玲女士则没有沈先生那样的“幸运”。丁不仅戴上了“反党集团”的帽子,而且还被发配到北大荒,身体和心灵都遭受了极大的摧残。“*”结束,他们两位均得以“复出”,可仍然延续了他们各自的不同道路。沈先生继续选择“沉默”,但其在海内外的文学声望却不觉间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曾有学者认为中国最有资格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就是沈从文先生,虽然沈从文先生此时早已中断了文学创作活动,并且连普通的作协会员都不是。丁玲女士“复出”后,没有悬念地继续扮演其“文学旗手”的角色,不仅身居要职,而且依然指点江山。为表现自己宝刀不老,丁玲还创作了新的长篇小说。可是她的作品不仅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甚至受到了个别激进文学青年的嘲笑。
事实上,让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是如作家一样的人文知识分子不发言,不说话,不创作,不自我表现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治国、平天下”的文化传统社会里,读书人、知识分子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到一个“启蒙者”、“教育者”,乃至于“领导者”的地位,与普罗大众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也因此会成为与“沉默的大多数”相反的“发言的极少数”。曾经有人把沈从文先生自愿选择做“沉默的大多数”的做法,批评为“明哲保身”和“中庸之道”,丁玲就曾经鄙夷过沈先生“胆小怕事”。其实这样的看法才是真的错了。因为选择“沉默”有时比选择“说话”更困难。
当然也有一些人属于“不得不”做“沉默的大多数”的。然而沈从文先生不属于“不得不”分子,因为在上世纪50年代沈先生的许多朋友和同事都是领风气之先的潮流人物,他是完全可以“赶潮流”跟着他们走的。国学大师张中行先生,在我看来应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得不”分子。张先生青年时代曾经就学于中国思想解放最前沿的北大,按道理,他应该是一个老“愤青”才对。可是由于社会的动荡、生活的艰难,张先生整个青年时代都几乎为生计而奔波,先是“不得不”将自己造就成了一个“活命分子”。至新中国成立后,又由于家庭出身、旧知识分子包袱等原因,他依然只能是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尽管如此仍然难逃时代的厄运。戴帽、失业、返乡务农,每个“节骨眼儿”似乎都没有放过这个“沉默的大多数”。好在张先生天性乐观,效法佛道,与世无争,关键是也不敢争,没有资格争,所以也算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劫难。好在历史是最公平的,到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张中行先生竟突然像出土文物一样,走红起来,不仅佳作不断,而且好评如潮。他积一生人生经验写下的著作《顺生论》,被海内外有识之士誉为“现代《论语》”。
诗人北岛曾经说“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我相信,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的队伍中,一定有一些自愿“沉默”和不得不“沉默”的人,如沈从文先生和张中行先生,他们本来是可以讲话的,是可以引领我们思考的,可荒谬的时代不允许。所幸的是,那个时代总算过去了。
谁有资格当教授
年前有两件事在文化界和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件事是香港著名艺人,也是“无厘头文化”的领袖级代表人物周星驰先生被中国人民大学聘为工商学院兼职教授;另一件事是香港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先生正式提出辞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和博士生导师的职务。
这两件事的共同点当然首先是当事人都是香港文化界有着杰出贡献的明星,只不过前者活跃于演艺圈和娱乐圈,而后者则活跃于文学圈和新闻圈;其次的共同点是两位都被聘为大学教授,区别在于前者刚被聘为教授,而后者准备辞去教授职务。目前对于这两件事情的争论,不仅在文化学术界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就是在社会公众当中也引起了普遍的关注。在我看来,实质上我们可以把这场争论的焦点归纳为一个问题:即流行文化明星可否有资格当大学教授的问题。
按照一般学院派的观点,影视艺术和武侠小说都可以归入到流行文化的范畴,因此无论周星驰在影视专业方面有多么高的艺术成就;金庸在武侠小说创作方面超越了多少前人和古人,而在正统的文化学术界人士眼中,他们仍然只能被视为流行文化明星,他们的作品根本无法登入学术界的大雅之堂。很显然,持这样成见的人是无法接受周、金二位先生担任大学教授职务的。如果周、金也做了教授,那些原来在大学里一辈子辛辛苦苦研究所谓学问的教授岂不贬值和没有意义了?事实上那些坚决反对周、金二位先生做教授的人,多数是学院派的教授和教师。记得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有人曾建议把金庸等先生在武侠小说创作方面的成就写入《中国文学史》教材。建议一提出,便在当时学术界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当然坚决反对把金庸写进教材的,正是那些搞所谓“纯文学”研究和创作的教授和作家们。我们知道,今天对于金庸先生主动辞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和博士生导师职务,最高兴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可以说仍然是那些“教授”们。尽管我们目前尚没有看到金庸先生辞去上述职务的原因被公布,但南京某大学文学院院长已经欣喜宣布,是他对金庸先生的“炮轰”起到了效果,导致“金庸终于被轰下台了”!另有某所谓知名学者在媒体上攻击周星驰当教授“娱乐化”了学术界。
毫无疑问,最支持和拥护周、金二位先生做教授的是那些正在大学接受教育的广大莘莘学子和青年人。据报道,周星驰在人民大学演讲,盛况空前,其受欢迎的程度恐怕是我们的许多大学教授一生都不可能遇到的。同样,在金庸先生担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和教授期间,每当其登临三尺讲台,传经布道,不仅受到在校大学生们的热烈捧场;而且可以说正是由于金庸先生执掌浙江大学教鞭,而使得浙大在海内外的名气大大提升。
我一向认为,尽管学术文化对于社会的引导和启迪作用不能或缺;而且就大学而言,研究学术、弘扬文明是其基本的职责;但是就社会影响力而言,特别是对于青年人的影响力,流行文化则是学术文化所无法相比的。我们知道,中国的年轻人可能有许多人没有听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却可能很少有人不知道周杰伦,尽管前者是古典音乐大师,而后者不过是个通俗歌手;同样喜欢金庸武侠小说的读者,肯定也大大多于喜欢鲁迅小说的读者。尽管前者代表的是流行文化,而后者一向被我们认为代表着民族精神。因此,刻意用厚此薄彼的态度来对待学术文化和流行文化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更何况,文化本身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高低贵贱之分。如果我们大学的视野、学术研究的视野,仅仅局限于象牙塔里的文化、学院沙龙里的文化,而忽视了有着广泛民众基础且有着蓬勃生命力的流行文化,那么我们大学的意义必将大打折扣。基于此,我不仅同意让如周星驰、金庸二位先生一样的流行文化精英到大学担任教授职务,而且深以为这是时代的进步。
无庸讳言,这同时也牵涉到一个谁有资格担任大学教授的问题。我们知道,蔡元培先生主政北京大学的时候,曾经聘请没有考上北大的梁漱溟先生为北大教授。事实证明,蔡先生的决定不仅英明而且正确,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