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娓不倦。故我认为油灯是与你全体很调和的。总之, 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 你穿洋装,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因为你不穿洋装,所以我不给你配 置摩登家具,而亲绘图样,请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国式家具,使你内外完全调和。记得有一 次,上海的友人要买一个木雕的捧茶盘的黑人送我,叫我放在室中的沙发椅子旁边。我婉言 谢绝了。因为我觉得这家具与你的全身很不调和,与你的精神更相反对。你的全身简单朴 素,坚固合理;这东西却怪异而轻巧。你的精神和平幸福,这东西以黑奴为俑,残忍而非人 道。凡类于这东西的东西,皆不容于缘缘堂中。故你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我同你 相处虽然只有五年,这五年的生活,真足够使我回想: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 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丁 东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 不忘。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 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层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的人影,秋千架 上常有和乐的笑语。门前刚才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挑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堂前 喊一声“开西瓜了!”霎时间楼上楼下走出来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个客人,芭蕉荫下立 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一种欢喜畅快的生活,使我永远不忘。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 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盆本产的葡萄。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 下的水门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 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地煎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 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着许多晒干的芋头,屋角里摆 着两三缸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着我写作 到夜深,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鸡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 使我永远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归宿之处。我正想在你的怀里度我的晚年,我准备在你的正 寝里寿终。谁知你的年龄还不满六岁,忽被暴敌所摧残,使我流离失所,从此不得与你再 见!
犹记得我同你相处的最后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还未凋零, 长长的叶子要同粉墙争高,把浓重的绿影送到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对着蒋坚忍著的《日 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一面阅读,一面札记,准备把日本侵华的无数事件——自明代倭 寇扰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战——一一用漫画写出,编成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照 《护生画集》的办法,以最廉价广销各地,使略识之无的中国人都能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 盲也能看懂。你的小主人们因为杭州的学校都迁移了,没有进学,大家围着窗前的方桌,共 同自修几何学。你的主母等正在东室里做她们的缝纫。两点钟光景,忽然两架敌机在你的顶 上出现,飞得很低,声音很响,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正在石门湾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 形不好,立刻起身唤家人一齐站在你的墙下。忽然,砰的一声,你的数百块窗玻璃齐声叫喊 起来。这分明是有炸弹投在石门湾的市内了,然我还是犹豫未信。我想,这小市镇内只有四 五百份人家,都是无辜的平民,全无抗战的设备。即使暴敌残忍如野兽,炸弹也很费钱,料 想他们是不肯滥投的。谁知没有想完,又是更响的两声,轰!轰!你的墙壁全部发抖,你的 地板统统跳跃,桌子上的热水瓶和水烟筒一齐翻落地上。这两个炸弹投在你后门口数丈之 外!这时候我家十人准备和你同归于尽了。因为你在周围的屋子中,个子特别高大,样子特 别惹眼,是一个最大的目标。我们也想离开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机关枪声不断,逃 出去必然是寻死的。
与其死在野外,不如与你同归于尽,所以我们大家站着不动。幸而炸弹没有光降到你的 身上。东市南市又继续砰砰地响了好几声。两架敌机在市空盘旋了两个钟头,方才离去。事 后我们出门探看,东市烧了房屋,死了十余人,中市毁了凉棚,也死了十余人。你的后门口 数丈之外,躺着五个我们的邻人,有的脑浆迸出,早已殒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来向旁 人说:“救救我呀!”公安局统计,这一天当时死三十二人,相继而死者共有一百余人。残 生的石门湾人疾首蹙额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陆了,明天还要来呢,我们逃避吧!” 是日傍晚,全镇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乡,有的扶老携幼,搭小舟入乡。四五百份 人家门户严扃,全镇顿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亲戚蒋氏兄弟一齐赶到,并且放了 一只船来。我们全家老幼十人就在这一天的灰色薄暮中和你告别,匆匆入乡。大家以为暂时 避乡,将来总得回来的。谁知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日呢?
我犹记得我同你诀别的最后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乡间已经避居九天 了。九天之中,敌机常常来袭。我们在乡间望见它们从海边飞来,到达石门湾市空,从容地 飞下,公然地投弹。幸而全市已空,他们的炸弹全是白费的。因此,我们白天不敢出市。到 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东西。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陈宝,黑夜出市,回家取书,同时就 是和你诀别。我走进你的门,看见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余扇玻璃窗紧紧地闭着,全部寂 静,毫无声息。缺月从芭蕉间照着你,作凄凉之色。我跨进堂前,看见一只饿瘦了的黄狗躺 在沙发椅子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突然起身,给我吓了一跳。我走上楼梯,楼门边转出一只 饿瘦了的老黑猫来,举头向我注视,发出数声悠长而无力的叫声,并且依依在陈宝的脚边, 不肯离去。我们找些冷饭残菜喂了猫狗,然后开始取书。我把我所喜欢的、最近有用的、和 重价买来的书选出了两网篮,明天饬人送到乡下。为恐敌机再来投烧夷弹,毁了你的全部。 但我竭力把这念头遏住,勿使它明显地浮出到意识上来,因为我不忍让你被毁,不愿和你永 诀的!我装好两网篮,已是十一点钟,肚里略有些饥。开开橱门,发现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 玫瑰烧酒,就拿到堂西的书室里放在“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对联旁边的酒 桌子上,两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发现她嚼花生米的声音特别清晰而响 亮,各隆,,……好象市心里演戏的鼓声。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 振响,满间屋子发出回声。这使我感到环境的静寂,绝对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为我生以 来所未有。我拿起电筒,同陈宝二人走出门去,看一看这异常的环境。我们从东至西,从南 到北,穿遍了石门湾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不见半点火光。但有几条饿瘦了的狗躺在巷 口,见了我们,勉强站起来,发出几声凄惨的愤懑的叫声。只有下西弄里一家铺子的楼上, 有老年人的咳嗽声,其声为环境的寂静所衬托,异常清楚,异常可怕。我们不久就回家。我 们在你的楼上的正寝中睡了半夜。天色黎明,即起身入乡,恐怕敌机一早就来。我出门的时 候,回头一看,朱栏映着粉墙,樱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在黎明中反 射出惨淡的光辉。我在心中对你告别:“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谁知这一瞬间 正是我们的永诀,我们永远不得再见了!
以上我说了许多往事,似有不堪回首之悲,其实不然!我今谨告你在天之灵,我们现在 虽然不得再见,但这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必有更光荣的团聚。因为你是暴敌的侵略的炮火所 摧残的,或是我们的神圣抗战的反攻的炮火所焚毁的。倘属前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 样地愤慨,翘盼着最后的胜利为你复仇,决不会悲哀失望的。倘属后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 同我一样地毫不介意;料想你被焚时一定蓦地成空,让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替你去报 仇,也决不会悲哀失望的。不但不会悲哀失望,我又觉得非常光荣。因为我们是为公理而抗 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我们为欲歼灭暴敌,以维持世界人类的和平幸福,我们 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战的先锋,这真是何等光荣的事。最后的胜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 会复活!我们不久一定团聚,更光荣的团聚!
返回
辞缘缘堂①
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位在 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 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 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 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 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无 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 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圆。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 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象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 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往船 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 样。二也。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 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 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 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 全是凉棚,下雨是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这种富有 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靠近 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 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并非专走长 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 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