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其师。无论如何,此油印品异常可爱。我把油印藏在身 边,而把诗铭在心中,至今还能背诵:礼闻处灾变,大者亡邑国。奈何弃坟墓,在士亦可 式。
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
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
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鸢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为之摧,万物就磔轹。海陆尚有际,不仁于此极。
余生恋松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
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h?衡门不复完,书史随荡析。
落落平生交,遁处各岩穴。我行自兹迈,回首增怆恻。
临江多悲风,水石相荡激。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阨?
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儒冠甘世弃,左衽伤耄及。
甲兵甚终偃,腥羶如可涤。遗诗谢故人,尚相三代直。——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 这信和诗,有一种伟大的力,把我的心渐渐地从故乡拉开了。然而动身的机缘未到,因循了 数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机缘终于到了:族弟平玉带了他的表亲周丙潮来,问我行止如 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载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经济准备,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 在离此九里外,吴兴县属的悦鸿村。我同他虽是亲戚,一向没有见面过。但见其人年约二十 余,眉目清秀,动止端雅。交谈之后,始知其家素丰,其性酷爱书画,早是我的私淑者。只 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难得来石门湾,未曾相见。我窃喜机缘的良好。当日商定避难的方 针: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于桐庐,投奔马先生,再定行止。于是相约明日下午放船来 此,载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开船赴杭。丙潮去后,我家始见行色。先把这消息告知关切 的诸亲友,征求他们的意见。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愿跟我们走,决定明日仍回八字桥。 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离去。镜涵远在十五里外,当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 约。章桂自愿相随,我亦喜其干练,决令同行。其实,在这风声鹤唳之中,有许多人想同我 们一样地走,为环境所阻,力不从心,其苦心常在语言中表露出来。这使我伤心!我恨不得 有一只大船,尽载了石门湾及世间一切众生,开到永远太平的地方。
这晚上检点行物,发现走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准备:除了几张用不得的公司银行存票 外,家里所余的只有数十圆的现款,奈何奈何!六个孩子说:“我们有。”他们把每年生日 我所送给的红纸包统统打开,凑得四百余圆。其中有数十圆硬币,我嫌笨重,给了雪雪。其 余钞票共得约四百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每逢儿童生日,送他一个红纸包,上写“长命 康乐”四个字,内封银数如其岁数。他们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齐拆开,充作逃难之 费!又不料积成了这样可观的一个数目:我真糊涂,家累如此,时局如彼,曾不乘早领出些 存款以备万一,直待仓皇出走时才计议及此。幸有这笔意外之款,维持了逃难的初步,侥幸 之至!平生有轻财之习,这种侥幸势将长养我这习性,永不肯改了。当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 人身边,然后就睡。辗转反侧间,忽闻北方震响,其声动地而来,使我们的床铺格格作声! 如是者数次。我心知这是夜战的大炮声。火线已逼近了!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只要明日上午 无变,我还可免于披发左衽。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里的司务)从镇上奔来,用绍兴白仓皇报道: “我家门口架机关枪,桥堍下摆大炮了!听说桐乡已经开火了!”我恍然大悟,他们不直接 打嘉兴;却从北面迂回,取濮院、桐乡、石门湾,以包围嘉兴。我要看嘉兴失守才走,谁知 石门湾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练市叫镜涵,事实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乡下人都不敢去;昨 夜的炮声从北方来,练市这一路更无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镜涵已经迁居练市乡下,此去 不止十五里路,况且还要摒挡,当天不得转回;而我们的出走,已经间不容发,势不能再缓 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镜涵最近来信,在乡无恙。但我至今还负疚于心。上午向村人告 别。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这村里住了半个月,常与村人往来馈赠,情谊正好。今日告 别,后会难知!心甚惆怅。送蒋金康家房租四圆,强而后受。又将所余家具日用品之类,尽 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于正午开到。我们胡乱吃了些饭,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妇送到船 埠上。我此时心如刀割!但脸上强自镇定,叮嘱他们“赶快筑防空壕,后会不远。”不能再 说下去了。
此去辗转流徙,曾歇足于桐庐、萍乡、长沙、桂林、宜山。为避空袭,最近又从宜山迁 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还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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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岁时在杭州师范学校的同班友。他与我同年被取入这师范学校。这一年取 入的预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为甲乙两班。不知因了什么妙缘,我与他被同编在甲班。那学 校全体学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监先生的旨意而 混合编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预科至四年级的各班学生都含有。这是根据了联络感 情,切磋学问等教育方针而施行的办法。
我初入学校,颇有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之慨。我的领域限于一个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 有物尽在一只抽斗内。此外都是不见惯的情形与不相识的同学——多数是先进山门的老学 生。他们在纵谈、大笑,或吃饼饵。有时用奇妙的眼色注视我们几个新学生,又向伴侣中讲 几句我们所不懂的、暗号的话,似讥讽又似嘲笑。我枯坐着觉得很不自然。望见斜对面有一 个人也枯坐着,看他的模样也是新生。我就开始和他说话,他是我最初相识的一个同学,他 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杨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楼上是寝室。自修室每间容二十四人,寝室每间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顺 序相同。这结果,犹如甲乙丙丁的天干与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渐相差,同自修室的人 不一定同寝室。我与伯豪便是如此,我们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墙壁。当时我们对于眠 床的关系,差不多只限于睡觉的期间。因为寝室的规则,每晚九点半钟开了总门,十点钟就 熄灯。学生一进寝室,须得立刻攒进眠床中,明天六七点钟寝室总长就吹着警笛,往来于长 廊中,把一切学生从眠床中吹出,立刻锁闭总门。自此至晚间九点半的整日间,我们的归宿 之处,只有半只书桌(自修室里两人合用一书桌)和一只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们对于这甘 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觉得很可恋;睡前虽然只有几分钟的光明,我们不肯立刻攒进眠床中, 而总是凑集几个朋友来坐在床檐上谈笑一回,宁可暗中就寝。我与伯豪不幸隔断了一堵墙 壁,不能联榻谈话,我们常常走到房门外面的长廊中,靠在窗檐上谈话。有时一直谈到熄灯 之后,周围的沉默显著地衬出了我们的谈话声的时候,伯豪口中低唱着“众人皆睡,而我们 独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寝。
伯豪的年龄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记不清楚。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虽然只有十七 八岁,已具有深刻冷静的脑筋,与卓绝不凡的志向,处处见得他是一个头脑清楚而个性强明 的少年。我那时候真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学生,胸中了无一点志向,眼前没有自己的 路,只是因袭与传统的一个忠仆,在学校中犹之一架随人运转的用功的机器。我的攀交伯 豪,并不是能赏识他的器量,仅为了他是我最初认识的同学。他的不弃我,想来也是为了最 初相识的原故,决不是有所许于我——至多他看我是一个本色的小孩子,还肯用功,所以欢 喜和我谈话而已。
这些谈话使我们的交情渐渐深切起来了。有一次我曾经对他说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 说:“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只学校,第一中学、甲种商业,和这只师范学校。”他问我: “为什么考了三只?”我率然地说道:“因为我胆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 学校里是最优等第一名毕业的;但是到这种大学校里来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还好,我在 商业取第一名,中学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么你为什么终于进了这里?”“我的 母亲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说师范好,所以我就进了这里。”伯豪对我笑了。我不解他的 意思,反而自己觉得很得意。后来他微微表示轻蔑的神气,说道:“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 抱定宗旨!那么你的来此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而来的。”我没有回答。实 际,当时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师训、校规;此外全然不曾梦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 向。他的话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惊悟自己的态度的确不诚意,其次是可 怜自己的卑怯,最后觉得刚才对他夸耀我的应试等第,何等可耻!我究竟已是一个应该自觉 的少年了。他的话促成了我的自悟。从这一天开始,我对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对于学校所指定而全体学生所服从的宿舍规则,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对我说: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一群鸡或鸭。朝晨放出场,夜里关进笼。”又当晚上九点半钟,许多 学生挤在寝室总门口等候寝室总长来开门的时候,他常常说“放犯人了!”但当时我们对于 寝室的启闭,电灯的开关,都视同天的晓夜一般,是绝对不容超越的定律;寝室总长犹之天 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权,谁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这种话,不但在我只当作笑 话,就是公布于全体四五百同学中,也决不会有什么影响。我自己尤其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好 学生。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发冷,似乎要发疟了。但这是寝室总门严闭的时候,我心中连 “取衣服”的念头都不起,只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询知了我的情形,问我:“为什么不去 取衣?”我答道:“寝室总门关着!”他说:“哪有此理!这里又不真果是牢狱!”他就代 我去请求寝室总长开门,给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我到调养室去睡。在路上他对我说: “你不要过于胆怯而只管服从,凡事只要有道理。我们认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课,先生点名,叫到“杨家儁”,下面没有人应到,变成一个休止符。先生问 级长:“杨家儁为什么又不到?”级长说“不知。”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 了,你去叫他。”级长象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们全体四十余人肃静地端坐着,先生 脸上保住了怒气,反绑了手,立在讲台上,满堂肃静地等候着要犯的拿到。不久,级长空手 回来说:“他不肯来。”四十几对眼睛一时射集于先生的脸上,先生但从鼻孔中落出一个 “哼”字,拿铅笔在点名册上恨恨地一圈,就翻开书,开始授课。我们间的空气愈加严肃, 似乎大家在猜虑这“哼”字中含有什么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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