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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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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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 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 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 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 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 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 无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其一是: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 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 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二是:电车道旁边的一家鲜花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花 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几上的花瓶 里。但不知道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去。她照旧依恋我。这依恋一方 面使我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怅:她从热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 的精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今天我去看她,这昙花一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 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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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 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 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 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 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 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 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 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 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 “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 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 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 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 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 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么强烈的刺 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 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 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 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 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 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 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 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 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 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 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 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 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 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 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 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 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 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 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 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 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 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 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 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 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 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坐位于 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 “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 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 象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 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 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 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 (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 永劫。”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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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 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 “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 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 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 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 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 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 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 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 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 为古人都叹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 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 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 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 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 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 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 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 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档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 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牡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 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 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 而步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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