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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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魂-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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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血的代价换来的粮食,花费他们送来的钱财,咋能忍心?张全有悄悄地用棉被擦拭流不尽的泪水,从心底里感受着浓浓的亲情。

  “哥,听二娃说,拴柱媳妇生娃了。”张李氏看着李德民。她对李德民有着特殊的情感。小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哥哥想方设法照顾弟弟妹妹,对她尤其偏爱,好吃好喝的东西尽着她,好玩好耍的东西给了她。童年尽管苦难,却充满快乐。嫁到张家以后,哥哥一如既往想着她、关怀她、照顾她,尽心尽力帮助她。哥哥逃进柳条沟,生活很不宽裕,也没有忘记她,时常不辞辛苦,送来野菜野果,送来不常见的吃食。家里遭了横祸,哥哥又义无返顾地送来钱财和粮食。

  “是。前几天生的,乖的很。”李德民说不出的高兴。

  农人依靠土地养家糊口,家境薄弱,经受不起风浪冲击,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使他们掉进痛苦的深渊,甚至家破人亡。缴租子和税收是必须的,是祖宗们传承下来的规矩,人们却总想偷着赖着不缴,甚至期盼青天大老爷减免税负,给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有宽余一点的日子。也正是这种空洞遥远的期盼始终在他们心里燃烧,让他们对生活充满希望,对未来充满期待。

  谁忍心剥夺农人的期盼?谁忍心打碎农人的希望?

  困苦的生活剥夺不了农人乐观的对待生活,剥夺不了农人谋求生存的权利。只要有些须希望,他们也会坚持;只要有一点收获,他们也会高兴。李德民打了一只瘦弱的狼,他们高高兴兴地谈论半天;李德民有了孙子,他们快乐无比,忘却了暂时的烦恼。他们谈论着狼肉的味道,憧憬着孙子长大成人后的作为。他们把希望和未来寄托在儿孙身上,希望多生儿女,多养子孙,期望儿女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看重生活,却狡猾地对待生活。他们过活着艰难的日子,却想象着富人们的生活,甚至想象皇帝老儿的生活,“皇帝老儿每天吃的都是白面馍馍宽带面吧。” 。 想看书来

山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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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人办事很困难,求过去的东家办事更困难。李德民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向崔明仁开口。

  李德民忐忑不安,不知不觉走过三十多里路,来到曾经熟悉并出力流汗的土地,来到洒落了人生最好年华的土地。他离开崔家塬子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见过心气十足的崔明仁。凭心而论,他与崔明仁的关系还比较好。他对农活有特殊的兴趣,干活不惜气力,甚至争强好胜,打草扬场、耕地种瓜,样样活路得心应手。正因为此,崔明仁对他另眼相看。他在崔家做了二十多年长工,待遇比别人高,每年一石五斗粮食,儿子张拴柱也给东家放牛,能得到与别人一样的酬劳。

  李德民出生在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因为人多地少,很早就离家外出打工,过活并不富裕的日子。他没有继承或者获得意外收入,甚至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帮助。他需要不断劳作,用劳动换来报酬,养活妻子儿女,给父母和兄弟姐妹送去粮食,尽人子、人父、人夫、人兄的义务。他没有因为得不到父母的帮助而怨恨,没有因为接济兄弟姐妹而气馁。乐观、心强、好胜的性格使他创造了属于他的天地,创造了属于他的生活。离开崔家塬子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独自带着妻子儿女逃进山林。崔明仁希望他留下来,甚至把他的报酬增加到每年二石粮食。他还是依然决然地离开了。

  李德民看到了与他一起干活的老张头临死时的凄惨遭遇,看到了东家歹毒的心。老张头侍侯了崔家两代人,把一生的心血献给了崔家,却在深冬的雪地里被东家的儿子用绳子勒死了,没有亲人,没有棺木,像一条没有人要的狗一样死得悄无声息。李德民担心落下与老张头一样的下场,担心死无葬身之地,依然放弃了崔明仁给他的待遇,决然地离开崔家塬子。

  离开崔家塬子的另一个原因,李德民一直不愿意提起。

  那是一个粮食丰盈的秋天的黄昏,李拴柱像往常一样把牲口赶回牲口窑,到厨房找做饭的吴妈要了玉米面馍馍,一个人坐在牲口窑前面的石头上俎嚼一天之中唯一一次在家里吃的食物。他每天天亮把牲口拉出窑洞,把牲口粪便打扫干净,等太阳升起、夜里落下的露水下去以后,带着吃食,赶着牲口到野外去放牧。他不仅要放牧八头大牲口,还要收拾牲口晚上吃的草料,有时候还要打猪草,拾掇柴火。在所有季节里,他只有晚上才能在家吃饭。多数时候他吃的是别人吃剩的食物,只有实在没有什么食物给他吃的时候才重新做一些简单的吃食。做饭的吴妈看见他可怜,偶尔背着崔明仁给他一些吃食,绝大多数时间吴妈没有多余的食物给他吃,也不能给他专门做吃食。做饭的时候,崔明仁的婆姨和吴妈在一起,这个女人很把家,不让做一点多余的饭菜。

  李拴柱专心地吃着玉米面馍馍。少东家崔长生带着一帮狐朋狗友从外面进来,看见小长工一个人吃东西,悄悄走到他背后,用木棍死劲抵住他的后脑勺,使他无法吃东西,无法站起来,也无法回头。李拴柱不知道是谁与他过不去,想站起来,背后的木棍直直地顶着他的头,嘴里含着食物使他无法说话,无法叫喊,只能顺从地弯着头。他以为触犯了崔明仁的家法,崔明仁要惩罚他,只有强行忍耐。崔长生见小长工不反抗也不叫唤,就狠命地用木棍砥着他的脖根,让他无法喘气,左手拿着棍子敲打他的头,一直把他的头顶到地上。崔长生开心地离开时,李拴柱失去了知觉,身体随着木棍的离去顺势倒在牲口窑门口。

  李德民回到牲口窑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走到窑洞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窑洞里的灯光,喊叫了几声儿子的小名,也没有听见回应,以为儿子休息了,便向窑洞门口摸去,被躺在门口的儿子拌倒在地,伸手一摸,才知道儿子躺在门口,身体已经有些凉了。他一边叫着儿子的名字,一边喊来其他长工把儿子抬进窑洞,在长工们帮助下把儿子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在侧房里与小老婆耍笑的崔明仁听见李德民的喊叫声,既没有问也没有管。第二天,李德民知道事情起因以后,去问少东家,崔长生不仅不承认,还把李德民骂的狗血喷头。李德民气愤难平,又去找崔明仁。崔明仁不紧不慢地说:“娃娃没有做就没有做,难道要让他做一次不成。”崔明仁的回答,勾起李德民几十年的辛酸,让他从心底里发出悲叹:“还有啥留恋啊!” 

  李德民失望至极,悲愤至极。他为之劳作几十年的东家咋会如此对待他和他的儿子。他原以为崔明仁是世间少有的好人,待人和气,与长工们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一起耍笑。谁家里有了难处,也会提前支取一些报酬给予接济。“他比别的东家好的多”。在善良的期待中,李德民把一生最好的年华交给了发家致富的崔明仁,帮助崔明仁创造了富裕的生活和可观的家业。崔明仁的话让他如梦初醒:他只不过是崔明仁发家致富的工具,是崔明仁使用的牛和驴。崔明仁对他们的爱护和关心,如同爱护和关心牲口一样,一旦他们没有了使用价值,崔明仁就会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们。“要离开这里,想办法为儿女谋一分生存的基业。”李德民思考出路,回老家没有可能:老家没有耕种的土地,没有吃用的粮食,没有生存的环境和条件。必须求得一条出路,一条使他和子女们能够活命的出路。与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土地大户翻脸以后,他再也没有了去处。要想活下去,只有离开或者外出讨饭。他四处打探,意外地听说了子午岭。他选择了逃亡。

  崔长生没有忘记能使他快乐又能给他们家带来粮食和钱财的李德民,不惜气力从崔家塬子跑到李家坪,又是道歉又是陪不是,希望李德民父子不计前嫌,并保证不再欺负他们。知道李德民父子不再回去时,他寻衅闹事,又一次借口玩耍使李拴柱差一点丢掉性命。

  急剧而狂妄的狗吠惊醒了李德民。他艰难地从痛苦的回忆中回到现实,看见三条狂妄无比的大狼狗向他扑来,只好用准备送给崔明仁的两只老母鸡抵挡着。老母鸡拼命的尖叫和拍打着的翅膀使三条财主家的狗不明白他手里的工具,狂吠却不敢上前撕咬。

  “这不是德民吗,你咋被狗困住了?”随着一声高傲中含着蔑视的问候,狂妄的狗夹着尾巴不知去向。一位头戴狐皮圆帽,身穿狐皮大衣,手拿拐杖,脚蹬黑绒布棉鞋的老人出现在李德民面前。李德民被眼前衣着出众的人惊呆了。世间咋会有这样高贵的人知道他的姓名?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尽力转动着并不灵活的头脑,回想着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文明人的姓名。他对有钱有势的富人没有多少记忆,他的记忆里最多的是衣着不整、满身尘土、举止粗糙的种地人啊。他熟知的最有钱的人是他要找的崔明仁。崔明仁没有眼前这个人的派头和举止呀。李德民没有认出崔明仁,没有认出曾经为之卖命的东家。

  “你看啥啊?”崔明仁为李德民没有认出他而深感高兴。李德民满含敬畏的眼神,让他看到了自己的高贵和力量,看到了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曾经与他一起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长工都没有认出他来,可见他确实高贵了,富有了,变化了。他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为自己身上显现出的富有而高兴,为可怜的曾经与他生活多年却没有长进的长工而惋惜。如果被以前的长工认识出来,不就说明自己没有变化吗?

  “哦,是老东家呀!”李德民更加吃惊。多年没有见面的东家高贵了也苍老了。穿着厚实华丽、举止优雅高贵的东家没有了当年的劲头和气力,盛气凌人的架势中满含岁月的沧桑和无奈,虚浮夸大的神气中满含做作和虚假,帽沿下露出的白发昭示着岁月的痕迹和无情,弓着的脊背显示出为发家致富而透支的气血和心力。高大威猛的崔明仁不见了,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剩下的只是一副装裹在华丽和与众不同的衣服里的空壳。傲慢的口气明显地暴露了他的无奈,强装作势的模样更加证明了他的虚假,气喘吁吁的谈吐揭示了他心力的不足。两个曾经一起起早贪黑多年的人的对视中,崔明仁明显没有了过去的力量和心计,没有了往日的志气和勇敢。李德民强装笑脸,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东家”。一个穷苦百姓,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能咋办?何况还要求东家办事,不能不陪上笑脸,不能不低三下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崔明仁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过早地把这个曾经喜欢却又离他而去的长工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眼前这个人是个有用却又无用的可怜人,用一辈子最好的年华给别人下苦,却没有得到土地和财富,也没有得到安宁与幸福。崔明仁从李德民手里提着的两只老母鸡和见到自己时的谦恭中感到了自己的尊贵,明白了李德民回来的目的,“不会有啥好事情。是不是没有办法生活,又回来求我来了?”他先入为主,高声叫着李德民的名字,问长问短,不给李德民说话和表达来意的机会。崔明仁精神焕发,尽力挺直腰杆,用不可一世的口吻问:“当初你要走,我咋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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