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表面看来积极响应上级号召革除封建陋习勤俭节约办理的丧事,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地按照老传统老习俗来办理的。尽管场面小了很多,也不很热闹,但所有的礼仪程序基本没有走样儿。
按山里的习俗,人死入殓后,就停摆在灵屋里,停放三天,整日烧纸不停香火不断,时时接受前来吊唁人的祭拜。死者的娘家亲戚本门等一干人,要在停灵的两个整夜里,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灵屋里守灵,与死者为伴,共同陪伴她度过阳世里的最后时光。
孝子贤孙们要每天分早、中、晚三次送汤儿,也就是给故去的灵魂送饭吃提水喝。活着的人要吃要喝,死了的人当然也要吃饭喝水。
所谓的汤儿,就是用小米煮得半熟的清汤水,舀进一个窑罐子里,送到村后北山脚下的一块空场上,再将清汤儿洒在地上,意为这汤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条滔滔大河,挡住了死者回家的道路,今后只能在阴间的土地上四处溜达了。
这块空地原来建有一个土地庙,早些年间“破四旧”时,已被荡为平地。但在村人的心目中,这里仍然是能呼风唤雨保佑家人安康的土地神祗安居之所。
据说,人死后,那剥离肉身的魂魄一时无处安身,就暂时寄居在土地爷那儿,待三日内送来赶路的盘缠,也就是路费什么的,就要或是骑马或是坐轿地到泰安地界的冥府里去报到,申请再次下世投胎的事宜。
这送汤儿也是有讲究的。
第一次送汤儿,要先指路,意思是告诉死者,你已经不是活人了,成了阴间一鬼魂,以后要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劳动,并按时接受儿孙们的拜祭。
指路的队伍由死者的叔伯娘婶、亲戚近门、孝子贤孙等一干人组成。孝子们要一律身穿白色长袍大褂,头顶孝帽腰捆麻绳,光赤着脚丫或穿着麻秸打就的草鞋。随行的人,是本家的只戴孝帽,是亲戚的既戴孝帽又腰系孝带,长长地摆成一支队伍,孝带飘舞地一路行来,聚到土地庙前的空地上。
这时,主事的人便拿过一根梢头上绑着一束香的扁担。死者长子接到手里,站到一只杌子上,向西南方向高高举起,嘴里大声喊道:娘,西方明路,苦时用钱,钱上安身。这绕口令儿似的话句,要一连喊叫三遍才行。
指路时是不准哭号的,一哭就会把死者哭迷糊了,还以为自己仍是喘气的活人呐。这样,便会无端地生出事故,弄出些动静来,俗称显灵,会吓着活人的。
指路过后的正式送汤儿,必须叫孝子们可着劲儿地哭号,以此炫耀死者生前熬下的一大家子人有多么壮大,气势有多么宏大,人气有多么旺盛。
酸杏娘的送汤儿场面,本应宏大热闹的。按振富的原先设想,全村的人可能都会来参加,再加上外村前来奔丧的人,保守估计也得几百人。但是,讨了主意的振富绝不会傻到为显示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连上级政策与社会影响都不顾的地步。他把送汤的队伍减了又减,只剩酸枣带了酸性女人及几个侄子侄女儿,也不哭号,也不张扬,借了灵屋里的哭声,偷偷地去,悄悄地回。
这指路,本应是长子酸杏的事。但每到这时,他都借故躲到了外面,假装不知不晓,不闻不问,任由二弟酸枣带着贺家人闹腾去。
守灵的第二天傍晚时分,要送盘缠。就是给死者送上大把大把的路费,好让她骑马坐轿跋山涉水地去泰安冥府报到挂名,以便争取早日安排自己下世投胎。
这个场面要十分隆重,连同下葬那天在村头摆路奠一样,是全部葬礼中最大的看点。这个时候,前来奔丧的宾客,也就是死者的闺女、女婿们是鼎鼎关键的人物。他们要在土地庙的空地上,一个个地单兵教练,逐一对了纸糊的灵位磕头拜祭。这磕头的名堂花样繁多,有一揖三叩,就是作一个揖叩三个头,还有什么三揖九叩、四勤四懒叩、大奠叩、小奠叩、三八二十四拜等等。此时,宾客就会叫人们任意地摆布过来,再摆布过去,成为品头论足的对象。聪明的人就愈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以期留下好的印象,让围观的人赞叹一回。稍微犯糊涂的人,心意不专,敷衍应付了事,就会被评得一塌糊涂,留下一生的把柄,让人饭后茶余作笑谈,以至几十年过去,这坏印象也消除不了。
鉴于当时情况特殊,上级政策不允许,振富在与酸杏商量了后,将这一程序进行了改动。闲杂人员一律不准前去围观,宾客中也只叫酸杏娘的亲弟酸杏舅去把关验看。仍然由酸枣带了酸杏女人等至亲贤孙几个人去,烧了纸,磕了头,又悄没声地急忙赶回,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此时的酸杏依然躲了出去,见送盘缠的人完了事,即现身灵院,招呼宾客前去开席,并一再道歉说,原本想按老规矩,把娘的丧事办理得清清楚楚,可是国家有政策有条文,不准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封建迷信,咱得听党的话,与上级保持一致呀。
众宾客都说,理解呀,理解呀,俺村死了人,也就是由大队在上工集合的时辰,把人归拢到一块儿,说几句话,就算开了追悼会啦,随后埋了也就完哩,哪有这里板正儿呀。
酸杏连声应道,就得这样办,就得这样办哦。
本来这样煞费苦心地安排调度,不会有任何的闪失和纰漏。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酸杏们天边儿里也没料到,出殡的前一天夜里,竟然发生了一件令人无法解释的意想不到的变故来。
这一变故,不仅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给杏花村未来的日子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成为木琴日后奋勇抗争的主要对手之一,并让酸杏为此付出了一生中最惨痛的代价。
晚饭刚过,外面一片漆黑,空气里流动着浓重的湿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宾客们正坐在东院酸杏家的堂屋里,吸烟喝茶,天南地北地调侃闲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奇闻轶事。主动来帮忙的妇女们,淌水似的在院里屋外来回穿梭个不停,收拾碗筷盘碟,顺带烧茶续水。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金莲的异常举动,依然各自忙着自己手中或嘴上的事。金莲本应在锅屋里烧火的,不知啥时候,也进到了西院的灵屋里。
灵屋里坐满了外来的亲戚和本村想要守灵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拉呱说事,追悼老人无人能比的高尚品德和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也顺便相互攀亲结友,共诉衷肠。
正热闹处,棺椁后头的阴影里,竟悠悠地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哭声抖颤,纤细又苍凉,直钻耳鼓,刺激得人们头皮发麻儿发根倒竖儿。
屋内的喧闹声顿时杳无踪迹,棺椁上的一盏煤油灯摇摇欲熄。昏暗的灯光映射在人们模糊的身影上,忽明忽暗,愈显出灵屋内的恐怖诡异。像是有一阵凉风随哭声轻轻旋起,瞬间刮到每个人的面前,使人不自觉地打个冷颤儿,心里惶惶地,有一种迅疾拔腿逃离的强烈欲望。
仗了人多势众胆大心齐,众人都极力按捺下欲逃的冲动,迅速查找到了哭泣的人,就是人不知鬼不觉蓦然出现在灵屋里的金莲。
在此之前,金莲一步都不曾跨进过西院的门槛儿。她生性胆弱,最怕死人的事,就连年节里到祖坟上烧纸祭拜,她也是远远地站着,从不肯上前。为此,振书曾背着她在四方跟前抱怨,说人家上坟都是抢头下马地左右围护着,就你媳妇多事,像外人似的当起了看客哩。四方回头就跟金莲说了。金莲还骂道,那死老鬼儿要害我哟,不知道我天生胆小就怕这儿么。但是今天,她却把众多的男人女人们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儿。
金莲依旧在“依依呀呀”地伤心痛哭着,但哭出的腔调儿却不是她的,像似一个老年女人的哭声,柔弱缠绵,又苍凉无力。
酸杏女人惊讶地道,哎呀,咋是娘的哭声哩。随即又醒悟过来,尖声喊道,娃儿爹,娃儿爹,娘附体显灵咧,显灵咧。
众人顿时大悟,便不再如先前那么害怕。几个男人把金莲扶到东屋里的床上,几个老年女人就围上来,或哄或劝,想止住金莲怪异的哭声,但不起丝毫作用。
有人喊道,快去撕把桃树枝子来,往她身上抽打,把邪气赶跑呀。
立时就有人跑去,折了桃树枝儿,飞快地递过来。就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抓起一把桃树枝儿,一边往金莲的身上拍打着,一边数说着什么。意思是,你这老太太也太不通情理咧,好好待你安顿你,你还不知足哩,发啥儿邪呀。侄儿媳妇这几天忙里忙外地伺候着,还要无端地受折腾,你能对得住谁人噢,等等。
金莲忽然不哭了,稳稳地坐在了床上,用手捏着衣襟,抬头对了满屋地上的人微笑着,活脱脱一副酸杏娘生前的模样儿。
有人问她,有什么话要讲哦。
金莲不语,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儿。
再问,这丧事也是尽了心地做,你还不称心快意么。
金莲道,也称心哩,就是没有赶脚的牲口,我没法走路哦。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是的,按习俗,女人故去,要纸扎的牛;男人故去,要纸扎的马,在送盘缠时一把火烧了,就算给死者备下了赶赴冥府报到的交通工具。
酸杏家在办理丧事时,恰恰没敢扎这些招惹是非的纸草,便也没有牛马聚宝盆之类的东西。看来,这鬼鬼神神的事也不全是编排虚构的,定是有它的根源出处呀。
众人一片唏嘘声,都说,这老太太的神灵也太大了些,都啥年代哩,还敢附体显灵要这儿要那儿的。
金莲又不作声了,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儿。
酸杏女人小心翼翼地趋前跪地应道,娘,你也别吓着这些人,他们可都是为陪送你来的呀。要说这纸草,现今儿政府不叫咱搞,咱就没敢做。再说,现今儿的交通又好,只要有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又快又稳当。要是你非要牛骑,赶安顿完你咧,咱就给你扎,扎个又大又壮的牛,能骑能做活儿,多好哦。
金莲忽然又说道,村人作孽哟,就要出祸端呀,小心点儿好哦。
有人急问道,啥祸端,啥祸端呀。
金莲似乎疲倦了,打了个呵欠,说我走哩。说罢,眼睛沉沉地合上,便没了动静。
等了一小会儿,金莲又睁开了眼,见满满一屋人都伸长了脖子仰着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惊讶地问道,这是咋哩,看啥儿呀。又说,我咋躺在床上咧,还有一盆碗筷未刷净呢。
众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纷纷说道,好哩,好哩,真的走哩。
一边说,一边退出东屋,拥进西院的灵屋里。坐下后,人人议论这桩怪事,个个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有说世上真有鬼怪神灵的,有说金莲有意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酸杏舅煞有介事地道,这事也不假呢。早些年,俺村姓郭的一户人家死了老太太,儿女们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还有力量置办送盘缠送汤水的事呀,就用苇席卷巴卷巴挖个土坑埋哩。过了半年多,俺村一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从没见过这老太太,竟叫老太太附了身咧。一般地举止模样,一般地哭声语气,数说娃崽儿们不孝顺,不给送盘缠,逼得她用小脚丈量着去泰安阴府报到,却又没有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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