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
何兆武
此处所说的“译稿”,大概就是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略论》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等书,当然也可能是康德、黑格尔、边沁、洛克之作。这些书文种包括英、法、德几种,翻译起来殊非易事。在那特殊的年代,为着这些“西方资产阶级”著作,何兆武不计得失地一次次跑出版社,足见其执著与“天真”。
张岂之
回忆起这段因缘,先生只说:“当时侯先生问有谁愿意去,很多人都不愿,因为西北太偏僻,我说我愿意,就跟去了。”这一去,就是五十多年。
李泽厚:萧瑟秋风今又是
终于,在1992年初,他还是走了,开始了其飘零天涯的漫长孤旅,最终还是落定于美国。科罗拉多,成为他的驻足地。可是,在好些年内,他似乎每年必回中国,回北京。看来,最让去萦怀不已的,还是这故国家园。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个异数也不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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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一江凉月载孤舟(1)
一
那一年,五四运动,有个人和李大钊一起上大街发传单、喊口号,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此人个头不过一米六出头,但行动却很是利索、果敢。他是个读书人,却并无太多书生气,倒有些江湖气。这次运动的大旗也合该被掌在这人手里。他叫陈独秀,时为国立北京大学文科学长。
同时,他还是最著名的《新青年》的主编。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一代新风首先是由《新青年》所开的,自然也就是其主编陈独秀所开的。
二
那时候,八大胡同是个著名的去处。那时,不少人也都好这一口,有闲暇闲银子了,就去八大胡同泡一泡。这里的常客往往来自“两院一堂”:“两院”是参议院、众议院,“一堂”就是那京师大学堂。后者后来就成了北京大学。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校风大振,去光顾八大胡同的人顿然少了许多。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毕竟那时尚无法律明令禁止此事。
一日,这里来了个客人。店家见此人身材矮矬,其貌不扬,衣着也随便,也就平常相待了。此人也乐得自在。可是“英雄所见略同”,这壮年人看上了一位年轻漂亮的主儿,有位青年人也看上了。两相争执,争执不下,于是对骂,于是对打。年轻人火气大,壮年人火气也不小,就大打出手。
这下可好,这一闹,人们都知道了:原来这其貌不扬的壮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就是那风云一时的“五四运动的总司令”!一个堂堂的新派大人物,居然、公然到这种场合,而且闹出这种事体,如何了得!
是的,如何了得!社会上很快就闹开了锅。北大立即开会应对,精于权谋的沈尹默等几经鼓噪,陈文科学长就下岗了。
三
下岗后的陈独秀,同时还面临着被通缉的危险,于是他即刻南下,隐姓埋名,蛰居沪上。在这里,他又赢得了两位妙龄女子的芳心,很快进入二人(其实是三人)世界。然而,即便是在这温柔乡里,他还是不忘本行。他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除了做学问,他还搞革命;除了耍笔杆子,他还玩枪杆子;他反北洋政府,也反南京政府。于是他被北洋政府通缉,也同样被国民党政府不容。到南方后,他仍在劫难逃。
有一阵,外边盛传通缉陈独秀,当局以巨金悬赏其人头。鼎鼎大名的陈独秀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就连他那墨水不多、当工人的妻子潘兰珍也知道政府在四下里通缉陈独秀了。这时,潘兰珍和她的“李老头儿”大吵一架回家去了。后来,陈独秀被捕,成为社会上重大新闻,满大街都在热议,她与娘家人也整日谈论不休。别人说陈某人如何如何,她也跟着说,她放胆地说:“陈独秀太自傲了,这回免不了被杀头!”乃父从街上买回一张报纸。她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陈独秀就是我老公!?”——报纸上那通缉犯的脸,正是她丈夫的脸。
陈独秀又一次进了局子,时人轰动。自此,陈独秀和国民党之间展开了一次次正面的辩论(其中有的辩护词居然被收入了东吴大学、沪江大学等法学教材)。
问:被捕十人之中,你认得几人?
答:我以*资格,不能详细报告,作为政府侦查,我只能将个人情形奉告。
问:何以要打倒国民政府?
答:这是事实,我不否认,理由有三点。(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刺刀政治,人民无发言权,即党员恐亦无发言权,不符合*政治原则;(二)中国人穷至极点,军阀官僚只知集中金钱,存放于帝国主义银行,人民则困苦到无饭吃,此为高丽亡国时现象;(三)全国人*张抗日,政府步步退让,十九路军在上海抵抗,政府不接济。所谓“长期抵抗”只是四个字,行动上始终还是不抵抗。根据这三点,人民即有反抗此违背*主义与无民权实质政府之义务。
陈独秀:一江凉月载孤舟(2)
第三次开庭,也是最后一次法庭审讯,旁听者多达二百余人。开庭后,检察官起立说陈独秀等主张打倒国民政府和建立无产阶级专政,要求法庭以危害民国罪判刑。
经过一番审理后,法庭问:“是否尚有抗辩?”
陈独秀大声说:“有!”
大厅一片安静,但听陈独秀道:“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并非国家……孙中山、黄兴等,曾推翻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谓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国家,那么国民党岂非已两次叛国。”旁听席上哄笑一片。
接着,名动全国的章士钊大律师也起而为之辩护。章道“应请审判长依据法文,谕之无罪,以保全读书种子”云云。关于陈其政治立场,章说陈鼓吹共产主义与三*义“是一个好朋友”,说陈曾与国民党“合作”,担任过国民党的职务,在《汪陈宣言》中劝阻“主张打倒国民党的人”,组织托派分裂*“有功于国民党”等等。章的辩护足足有五十三分钟。陈独秀意难再忍,当庭便说:“章律师辩护词只代表他的意见,我的政治主张,要以我的辩护词为准。”台下哗然。
嗣后,陈独秀被打入大牢。在从上海押往南京的火车上,在全副武装的警察的看押下,在火车的颠簸中,他若无其事地一夜酣睡,直到终点才被叫醒。
四
陈独秀“落户”于南京老虎桥监狱。监狱不远处就是总统府。
一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从上海找到了老虎桥;她要见陈独秀。看守人员莫名其妙:这年纪轻轻的女子,和这年过半百的糟老头之间,能有什么干系?我是他妻子,她说。她和他相去近三十岁。此行,她是特来“陪伺”的。她在近旁找了住处,常来看陈,甚至同宿狱中。年过半百的陈独秀,仍时与娇妻恩爱。一次,他行好事的时候看守就在场。看守大怒:“老实点,你这罪犯,到这里了还来这个!”陈独秀不以为意,说:“我是犯了罪,可我的*没犯罪。”他仍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与陈独秀共同北伐过、时任军政部部长的何应钦,特地来看陈,进行了一次半谈话半审问式的会面。陈独秀神色自若,毫无愧悔。何走后,四近的青年军人纷纷围着他要墨宝,陈欣然握笔,他写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又写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在局子里,陈独秀一如往昔。因为是此地建狱以来最大的*,这位焦点人物受到了“特殊”待遇。牢房里有两个大书架,满是书籍,经史子集,样样不缺。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现在的生活,令我只能读书,不能写文章,特别不能写带有文学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没有文学趣味了……只有自然科学、外国文、中国文字音韵学等类干燥无味的东西,反而可以消遣。”陈独秀终于研究学问了。有人问他:“你对研究文字学如此沉迷,它究竟有何用处呢?”他笑答:“你不知道,用处可大了。”又说:“我不是老学究,只知背前人的书,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标新立异,要作科学的讨论。”
他已然从最现实最繁复的政治风云中,蜷缩到这最纯粹最不沾人间烟火的“小学”里。一个在政治场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居然还能在这“纯粹”得奢侈的学术领域里另有一番建树,实在是太难了。毕竟是陈独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陈独秀:一江凉月载孤舟(3)
他开始咬文嚼字,意兴盎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立身于囹圄之中。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著述计划:《古代的中国》、《现代中国》、《道家概论》、《孔子与儒家》、《耶稣与基督教》、《我的*》……这些计划由于提前出狱而永远定格成了计划。但他在文字学和音韵学方面的研究却收获不少,内中《识字初阶》更是不可多得的上品。这是部倾注心血的书,也是部多灾多难的书。
五
自打西安事变的一声惊雷之后,蒋介石的日子就难过了许多,陈独秀的日子却好过起来。抗战来临,南京政府穷于应对,再也顾不过来了。那年八月,在日军的炮火之中,陈独秀安然走出了那蜷缩多年的小局子。狱是出来了,可何去何从,还是颇费思量。他想到了延安,后者当然欢迎,不过有条件。而这条件,是陈所不能接受的。
他没有去延安。蒋介石当然也希望他前来效力。可是蒋手上沾着他两个儿子的血,岂止是“不共戴天”四字能说尽的?其他各方面也都竞相邀聘,向他抛出橄榄枝。是的,就凭他通晓三门外语的硬功夫,到哪里还不能找个饭碗。可是,“沧海何辽阔,龙性岂易驯”!他受不得这样的约束。他哪儿也没去。
六
后来,他沿江北上,入川,在一个叫江津的地方住下。赤贫已久的陈独秀,仅有的财产是一批书稿,几个瓷碗。所幸有朋友接济,日子最初还能勉强熬下去。
此时,他放心不下的还是这部书。在江津,他改定《小学初阶》,并易名为《小学识字教本》,交国民党*出版,以作为教师用的中国文字说明书籍。后者所属编译馆决定出版,并预支了一万元稿费。但该书送至*审批时,部长陈立夫认为书名不妥,要求改动。陈独秀却说:“一个字都不能动。”两相僵持,书稿就搁在那儿。预支的稿费却也没有索回,可这稿费,陈独秀压根不敢动用,一直存在银行里。张国焘来看他,胡宗南、戴笠也来看他,给他钱给他物,他一概不要。他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清贫的、寒碜的日子。
然而,便是这样,他还是被贼惦记着。或许是他的盛名和来客的富庶,吊起了贼的胃口,他们笃定洗劫这位老人定有惊人收获。贫家不惧盗,陈独秀因此而丢失了十多件衣服和被褥。他对此毫不惋惜,他痛心的是《小学识字教本》等书稿也因此踪影全无。这对贫病有年的老人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为了偿还预支稿费,他带着病体,凭着记忆重写此书。可这又谈何容易!
长期的地下亡命和监狱生活,无可挽回地蚕食了他的身心健康,肠胃病、高血压和心脏病日趋严重。在江津,疾病也没有放松侵扰,此外还有贫困,还有孤独和种种纷至沓来的骚扰,令陈独秀难以招架。他已年过花甲,他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这个广场上的领导者、这个法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