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姑侄对话的时候,梦才正满腔愤怒的走在街上。刚才因为小倩对自己不理不睬,自感无趣,便早早的离开她家回宿舍去。他预感到自己和小马的事情还没有完,这不——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笑声连连,只听臭嘴在说:“……小丫头乖乖的躺在地上让他浑身乱摸——你们不信?小鲁可以做证,他当时也在场——你们别看这小子平时装的老实,其实心里坏着呢,我说他吃小丫头的豆腐,他还装模做样的要和我拼命,哈哈……”
梦才明白了里面正在谈论自己——这狗东西又在向他身上泼脏水!他狂怒的一脚踢开虚掩着的大门,向正在滔滔不绝的马胜芳扑去……小马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一边抵抗一边向伙伴求救:“你们快把他拉开,这家伙已经疯了。”众人皆笑,上前将他们拉开,小鲁一边抱住梦才一边回头对小马叫道:“都是你这张臭嘴,一天到晚胡说八道,还不赶快走开!” 小马乘机溜出大门,等梦才挣脱众人的拉拽赶到门口时,这小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时正好住村西头的周文斌来窜门子——自从和梦才下围棋后,他有时也来知青宿舍坐坐,听大家说话,跟着笑笑,毕竟是年轻人,他也喜欢热闹——走到门口,看到里面气氛不对,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进。小丁从外面回来,见状说道:“虾米,站在门口干什么?进去啊。”小鲁也说:“快来陪梦才老弟下盘棋,帮他消消气。” 周文斌这才进门,走到梦才身边,小声问道:“你想下棋吗?” 梦才本没有心思下棋,但又不忍心让这个敏感的青年难堪,于是拿出棋盘——这围棋还是小倩的,但现在好像已成他的了——不一会儿,刚才还满腔怒火的少年便沉浸在黑白世界中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44。黑暗
小马并没有跑远,他躲在下面的德辉家,吹牛拉呱一个多小时,估计宿舍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便起身告辞,刚一出门遇到民兵营长陈德军,他也是去知青宿舍,两人便一道走。到宿舍门口,小马见梦才正专心致志的下棋,松了口气,放心进去了。德军是来找小丁商量事情,说完话刚转身要走,忽然发现坐在窗边下棋的周文斌——“他怎么来了?”——小丁说是来找梦才下棋。
“喂,虾米,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德军提高嗓门道。但正在一心下棋的周文斌并没有听到有人和他说话,德军大怒,过去一个嘴巴,这可怜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蒙了,过一会儿才搞清楚打他的人是谁。
“老子和你说话,为什么不理?” 德军恶狠狠的问。
“我真的没有听到。” 周文斌辩解道。
“老子问你,这地方是你能来的?”
一向逆来顺受的青年忽然不知从那来一股勇气,回道:“法律中那一条规定我不能来这里?”
“你敢回嘴!”因为对方回嘴而感到丢面子的德军怒不可遏,他对准周文斌瘦脸狠狠的击了一拳,鲜血立刻从被打者的鼻孔和嘴角涌出。
在一边一直努力控制自己情绪的梦才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质问施暴者:“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他算人吗?老子打死他都不会犯法。” 德军狞笑:“怎么你这小兔崽子上次还没有打怕?”
“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你这王八蛋!”红了眼的少年不顾一切的喊道。
“好小子,有种!” 德军狞笑着逼了过来,梦才则抄起了一个板凳——站在旁边的小丁见情况不妙,上前拖住德军,说:“陈营长,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其他的人赶紧拿下梦才手里的板凳,把他推到屋外。这边小丁则连劝带拉将德军拖走了,一场冲突渐渐平息了。而冲突的导火索周文斌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当梦才在宿舍附近的一个池塘洗漱时,小马走到近旁,拍拍他的肩膀说:“梦才,还是你带种,除了你,全乌石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敢和德军作对的人了。”
梦才对这近于陷媚的话很冷淡,小马只好讪讪的退到旁边,但漱完口他又靠过来小声问知不知道德军打周文斌真正原因,梦才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唉,你也太消息闭塞了。” 小马得意的晃脑袋,“那么听我细细道来,古人云:美女是祸水,周文斌的不幸就在于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这次挨打就是因为她和王书记的故事……”
“什么?” 梦才惊异的瞪大了眼睛:“白玉皎和德军的事情我听说过,可怎么又把王书记扯到里面?”
小马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最近你没有发觉德军和王书记几乎都不说话了?”
梦才老实承认:“没注意到。”——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王书记和他的一次谈话,好像王书记和德军关系是不太好。
“你呀你,心思全落在那个小妖精身上,外面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放屁!” 梦才骂了一句,但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他太想听小马的故事了,“臭嘴,你别扯其它事,先把德军打周文斌的原因说了。”
“好吧,难得你如此关心小倩以外的事情,我就细细道来……” 小马得意地叙述起他听来的有关白玉皎的艳闻——
德军大概是在白玉皎嫁到乌石城的第二年便占有了她,从此他把这个地主家的儿媳变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品——除了将她当作自己的泄欲工具以外,他还用她做礼物,去讨县里几位有权势的朋友的欢心。女人家在外地,丈夫周文斌又是个极弱的人,这种几近*的生活便一直维持了将近五年,已成为当地路人皆知的秘密。不过最近这个被践踏的女人突然起来反抗了,再也不堪当民兵营长满足欲望和讨好上层的工具,她有了靠山:死了妻子已有三年的王书记——她和他好上了。德军又嫉又恨,但他不能报复王书记,因为他有一大堆把柄落在这个精明人的手中——不过他可以收拾这个婊子,可是有了靠山的女人也不怕他了,说是如果把她逼急了,她要到上面告他,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于是愤怒到极点的德军只能将仇恨发泄到她那个“打死都不会犯法”的丈夫身上。
“这便是昨天周文斌挨打的主要原因。” 小马总结道,又不无遗憾的补充说:“如果这事发生在社教队没走的时候,那就热闹了。”
沉默了片刻,梦才摇头道:“太可悲了,老婆被人强占还无缘无故遭这样的毒打,天理何在?”
小马叹气道:“谁叫他是地主儿子呢。”
“难道地主儿子就不是人吗?他们就应当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梦才激愤的说。
小马一时语塞,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梦才母亲也是出身地主,便改口说:“是的,农村人就是不讲政策,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大部分地主子女其实都是可以改造好的。”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小马匆匆的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梦才恨恨的骂:“成分你妈个头!”但他也弄不清自己是在骂谁。
整个上午梦才都笼罩在一种愤懑的情绪中,当他走在巡山的小路上时,脑海里总是想着周文斌挨打的样子和小马“谁叫他是地主儿子呢”那句话。
农村人不讲政策,难道城市人就讲吗?他不就因为阶级成分不够“纯正”在小学里受到那位积极要求进步的班主任冷眼吗?他也因此成为班上少数几个没有带红领巾的学生。
“红领巾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你根本不配!”有一次这位家庭出身也不好的老师对他说,梦才已经忘记了她这么说的原因,但这让他刻骨铭心的话却是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当时他正在念四年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份申请,直到现在他都是一个“党外人士”。
“为什么要有成分论?为什么要把一些人和他们的子孙变成低人一等的贱民?”
*时他曾经看过一本油印的“毛主席自传”——许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美国记者斯偌的“西行漫记”中的一部分——毛主席说自己的成分也是地主,可他老人家却为什么也喜欢成分论?并且这么热衷于阶级斗争?——梦才感到非常的困惑。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来到通向乌龙潭的那条山涧,这里是他们大队林区的最南缘,跨过山涧便是清河区的地界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发出的阵阵凉气让心情烦躁的少年渐渐的冷却下来,他沿着山涧往回走,心事开始转到小倩身上:她现在还生他的气吗?他昨天的态度确实太粗暴——这全怪“臭嘴”这狗日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乌龙潭了,水泵已经停了下来,四周是一片寂静。泵房的门大开着,从外面就能看见光着上身的周文斌,他正在修理水泵。看到梦才,他赶紧将一件已经变成土黄色的白布褂穿到身上,显然他很为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到难为情。
“进来坐一会,我这有一些青岚岭野茶。” 周文斌迎到门口,挨了打的脸青肿难看。
“不了,外面凉快,就不进去了。” 梦才说。
“也好,我们到水渠上面坐,那里风大——唉,才五月天就这样闷热。” 周文斌和梦才爬上水渠,从这里向西看去,夕阳下的群山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美感。他们坐在水渠旁边的草地,默默的注视着太阳将要落下的远方。过了一会,周文斌才开口:“昨天晚上他没有打你吧?——唉,这都怪我不好,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怎么能怪你呢?你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梦才说。
“不管怎么说,昨天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去知青宿舍,我很感激你为我打抱不平,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千万别再为我说话了。” 周文斌内疚的说。
“不关你的事,我和德军早就有矛盾了,去年春天我和他结下的一笔债还没有偿还!”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梦才问:“他这么欺负你,为什么你不去告他呢?”
周文斌苦笑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去告他?谁又会相信我这样人的话呢?”他仰天叹息:“没有任何希望了。”
“也许你那一天会有出头之日……” 梦才想安慰他。
“不会的,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希望了。” 周文斌怆然道:“六三年,我在县一中读高一,当时我是以全县中考总分第一名考进去的,除了英语,其它各门功课在全年级都是第一,学校对我很重视,还准备破例发展我入团——可是突然有一天从我们区里发来了一封公函,说我父亲是土改时被*的恶霸, 于是我的学生时代便到此结束。根据上面的一个内部文件,我被清除出了学校。当时我大概和你现在年龄差不多,但已经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和母亲在一起被管制劳动,那时候母亲的眼睛还没有瞎,可是当看到我在生产队受人欺负的样子,日日以泪洗面,眼睛渐渐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为什么要把人分成不同的种类?为什么要让一些人去压迫另一些人?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和睦的相处呢?”过了一会,梦才悲愤的问。
“这是需要。”
“什么?” 梦才没有听明白。
“这是政治的需要。” 周文斌看着远方说。
“政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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