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与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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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妖与先知-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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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烟霞洞系狱(3)
我虽早窥破此辈的趋势,但我终不料他们会阴险下流到这步田地!
  此辈者,李石曾、顾孟馀、沈尹默一班人也。”另一派的当事人之一沈尹默在《我和北大》一文中写道:“胡、傅(即胡适、傅斯年)诸人后来和我势同水火,我南迁后,蔡先生(即蔡元培)时在京沪间,但我每次拟去看蔡先生,均不果,即胡、傅等人包围蔡所致。”
  这种派系之争,常常造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不幸结局。张竞生在北大,本来既不首鼠两端,也不依违其间,他是一只闲云野鹤,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但由于他是留学法国出身,对方以出身画线,他也就难脱干系,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漩涡,成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加上他编辑出版《性史》,招来满城风雨,累及北大名声;又与周作人、周建人等浙江派大打笔墨官司,更加投鼠忌器。原来在上海法租界,对方奈何他不得,一旦离沪赴杭,进入他们的势力圈内,迅予罗织罪名,逮捕法办。
  在得知张竞生即将来杭的当天,浙江省政府恰巧召开省政府常务会议。省政府主席是张静江,蒋梦麟除任省政府委员和教育厅长外,还兼任省政府秘书长,可谓权倾一时。在会上,蒋梦麟历数张竞生“宣传性学,毒害青年”的劣迹,声称如不加以拘禁,任其招摇过市,谬种流传,将有违优良风俗,影响世道人心,至于宣淫诲淫,荼毒青年心灵,尤其罪不容诛!
  省主席张静江虽不明了蒋梦麟挟私以报的阴险用心,但对他危言耸听的言辞却颇不以为然。张静江出身于浙江吴兴世家,曾随清廷驻法公使孙宝琦赴法任使馆商务随员,信仰无政府主义,在法国开办过公司,出版过杂志,对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活动一直给予经济上的援助。张竞生在巴黎留学时,曾在李石曾家里多次见过他。他与老朋友议论风生无政府无宗教无家庭等学说,所谈男女关系的见解,尤其闻所未闻,给张竞生留下深刻印象。他说:“世人过分重视性的关系,最为错误。盖社会所以划分男女关系,如此明显,乃传统的习惯使然,而重重罪恶即缘是产生。此种习惯未尝不可改革,譬如我们的手可行握手礼,口可以接吻礼,则性的关系又何尝不可用以行礼乎?”这样超越前进的思想,与谭嗣同所著《仁学》的学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潜移默化中是曾经给予张竞生的性学研究产生过影响的。正是这层渊源,张静江并不赞成对张竞生实行拘捕,但既然蒋梦麟提出来,张静江也不便公开反对,只好让此提案先行通过。但会后,他立即把省政府科员林澄明找来,暗中嘱咐他明天一早就要到烟霞洞通知张竞生赶快离开杭州,回到上海,否则将会有麻烦。
  张静江以为这样做万无一失了,因为林澄明就是广东人,他应该知道轻重,如何行动。没想到这个林澄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一大早开车出来,不是上山救人,而是绕着西湖兜风,等他兴尽想起正事,回到省政府时,张竞生已经被羁押在待质所了。
  人若走霉运,喝凉水都塞牙。作为一个执著于探索世界本质与人生意义的思想者,张竞生深深懂得,人生,有遇有不遇;命运,有达有不达。然而,这种从天而降的牢狱之灾,却令他措手不及。
  现在,他从一个落魄者完全转变为一个哲学家。虽然哲学是他的本行,但如果可以没有命运的打击,他宁愿不当所谓痛苦的哲学家。 。 想看书来

五、烟霞洞系狱(4)
伊壁鸠鲁说过,人生不是神圣艺术家的预定设计,它只是机械的宇宙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张竞生突然对这种偶然事件惧怕起来,他不知道如何挨过这一夜,更不知道下一步又将遭遇何种偶然事件。正当他对当下处境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个胖警察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进行审问和笔录。
  张竞生走出待质所,穿过一座曲径通幽的院落,他只顾埋头走路,迎面却过来一群人,大摇大摆,有说有笑。当张竞生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偷偷望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走在队伍前头的那一位不正是老朋友张继吗?张竞生一阵狂喜,仿佛溺水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不顾一切地挣脱胖警察的拘束,跑过去抓住张继的手大声喊道:“溥泉先生救我!”
  张继见张竞生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十分骇异。原来,在张竞生辞去上海艺术大学教务长一职不久后,张继也辞去校长。去年8月,他担任北平政治分会主席,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张竞生了。张竞生把今天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张继安慰张竞生不必着急,他上午出席了西湖博览会开幕式,刚刚参观完革命纪念馆和艺术馆,现在就去找浙江省主席张静江先生说明情况,让他赶快放人。
  见到如此情势,这回轮到胖警察迷惑了,但他公事在身,仍把张竞生带去查问。张竞生返回待质所不久,就被客气地请到楼上一间办事员的房子单独看管。张竞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权力对一个人予取予夺的可怕力量,原来权力虽是一个怪物,却是一个好东西,难怪多少人要不择手段地去攫取它,占有它!
  当天晚上,浙江省政府宴会厅灯火辉煌,省主席张静江大宴宾客,庆祝规模空前的西湖博览会盛大开幕。举行西湖博览会,是张静江走马上任浙江省主席以来的一篇得意之作。当年出使法国,他曾陪同孙宝琦前往比利时参观博览会,受此启发,他深知要扭转浙江省财政上“捉襟见肘”的局面,最快速最经济的办法就是搞一个大规模的博览会。他亲自确定博览会的宗旨:提倡国货,奖励实业,振兴文化。整个博览会设有八馆二所三个特别陈列处。八馆是:革命纪念馆、博物馆、艺术馆、农业馆、教育馆、卫生馆、丝绸馆、工业馆;二所是:特种陈列所、参考陈列所;三个特别陈列处是:铁路陈列处、交通部电信所陈列处、航空陈列处。张静江志在将西湖博览会办成一次旷代盛典、湖山嘉会,因此投入大量的人力,筹备人员先后达数千人,仅杭州一地就有六百多人。开幕式在1929年6 月6 日上午举行,应邀参加开幕式典礼的有国民党中央政府代表孔祥熙、国民党中央党部代表朱家骅、中央委员林森和褚民谊、监察院长蔡元培、国民党北平政治分会主席张继,中央各部、各省、各市代表和来宾数百人,观众达十余万人。开幕式极一时之盛,取得巨大成功。
  在宴会厅主桌上,张静江和蒋梦麟亲自招待中央各部委大员及各方面的贵宾。其中有一位浙江省防军总司令兼杭州城防司令蒋伯诚,以及张竞生的潮州同乡好友两广监察使刘侯武和立法委员陈素。
  张竞生被拘押后,褚松雪带着孩子火速回到杭州市,辗转找到了刘侯武、陈素,请他们设法营救张竞生,刘陈恐自己位阶不够,转而请蒋伯诚帮忙。蒋伯诚是一个豪爽的军人,当即就答应了。席间,蒋伯诚趁便问张静江,为什么要拘禁张竞生?蒋伯诚当然不知道,就在数小时前,张竞生巧遇张继,张继已找了张静江,并采取了相应的缓解措施。但既然蒋伯诚提起,张静江又不便明讲,只好推说这是省政府秘书长兼省教育厅长蒋梦麟提案通过的。蒋梦麟不明就里,仍然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们先前请张某到北大去教书,原指望他好好教哲学。谁知道他竟宣传什么性史,搞得满城风雨!这个淫说如不抑止,后祸不堪设想。本来早就想教训他,这次将他监禁惩罚,正是为了维护世道人心……” 。 想看书来

五、烟霞洞系狱(5)
蒋伯诚虽为军人,却是性情中人,平时也颇留意新思想新学说,对张竞生的那一套理论颇能领会。没等蒋梦麟说完,他就不耐烦地反驳说:“什么是哲学?我看到他的《性史》,就是一部好哲学,你们怎么能说他有罪恶呢?我们限你们即刻把他放出,否则,我们就要代他上诉了!”
  张继捋了一把严肃的小髭,慨然说道:“张竞生有功于革命,又长期在法国留学,习惯于欧洲的‘自由思想’。《性史》是否有罪,暂勿讨论。但思想自由是法律所允许的,对于这样一位为党国效力过的同志,似乎不应该过于苛待。”
  张继与蒋伯诚的一曲双簧,把蒋梦麟打得落花流水。蒋梦麟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伪君子,见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他狡诈地说:“张某与他情妇褚某是共产党要人。他们这次到西湖山顶的烟霞洞,名为避暑,实则暗为钱塘江口地方的共产党人遥通声气,预备打入杭州。所以我们为防患起见,把他扣留以绝祸根。因为此事暂守秘密,所以假借别的罪名。”
  蒋梦麟提出张竞生这个新罪名后,张继和蒋伯诚一时语塞。在邻桌用餐的刘侯武、陈素也站了起来,面面相觑。蒋梦麟正自以为得计,陈素急中生智说道:“褚某是潮州乡下婆,我们都熟悉的,怎么说她是共产党?至于张某的历史,谁不清楚?他追随过孙总理,营救过汪精卫,现在却说他是共产党,这岂非‘莫须有’的罪名?”
  其实,褚松雪是嘉兴人,与陈素也并不相识。陈素为了击败蒋梦麟,只好以谎止谎,将计就计。
  蒋梦麟终于理屈词穷,张静江也不再遮遮掩掩,明确指示明天就将张竞生释放。
  蒋梦麟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暗中以省政府秘书长的名义,要求浙江省高等警察局对张竞生仍以囚犯看待,开庭审判,强迫张竞生承认所犯罪过,表示决不重犯,否则不予释放。
  面对审判官的指控,张竞生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来西湖不过二日,一直在烟霞洞,足迹尚未踏上杭州,何来宣传?我所带的性学书籍,只供自己学习研究,从未在杭州卖过一本,如何宣传?”
  审判官无言以对,便说要检查书箱。法警当庭打开书箱,那些原来美的书店出版的性学小丛书荡然无存,只有一部巴黎女裸体画。
  那位法官说这就是罪名。张竞生反驳说,这是友人张东荪的赠品,里面有他的签名。况且这本画册,是法国的公共出版物,里面都是个人的艺术照,并非什么淫秽的画像。再说,他以大学教授的身份,有私下阅读研究这类书籍的资格。除非向社会散布,否则不应受到法律的惩罚。
  审判官自知理亏,只好说奉命行事,请他配合。审判官说着拿出一张认罪书,要张竞生签字。张竞生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张竞生宣传性学,毒害青年,着即驱逐出境,在三年内不准再到浙江省任何地方。”
  张竞生拒绝签字,双方僵持了两个多小时。前来接应张竞生出待质所的刘侯武、陈素劝张竞生暂时委屈一下,因为要自由就要签字,不签字就不得自由!张竞生虽然百般不愿意,但为了重获自由,为了朋友心意,为了早点与妻儿团聚,他不得不昧着良心,签字画押。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竞生纵有千般理由,也只好委曲求全,向权力在手的蒋梦麟妥协。
  张竞生又一次在权力面前感到了个人的渺小,认识到权力这头怪兽对于人的异化与侵蚀,一贯崇尚和追求自由的张竞生有着无以名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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