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这些在平时很注重的礼节,现在都变得无关紧要。特别是我们常年累月地呆在山上,窝在洞里,人人都有一点呆头呆脑的情形,即便是很高级别的首长,也不会计较阵地上的士兵有没有军人的礼节了。
“站好,再给你来一张。” 连长边说边按动了快门,然后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往其他哨位去了。
连长的行为让我有些振奋,看来他是喜欢我的。但我在他的面前总是有些拘谨,不知道怎样与他交流,一想到他是连长,而我只是普通一兵,就越是找不到那种平等交流的感觉。
我兴奋地喊住了张忠元(湖北钟祥人,老乡):“来来来,过来。”
他停下来歪着头看着我,意思是问我有什么事,我拍着屁股说:“请你来吃个屁。”
他做个愠怒的鬼脸扭过头去,用手在撅起的屁股上拍着说:“我也请你吃个屁。”
我又把张国富喊住:“来来来,请你来吃个屁。”
“这不像是你说的话呀?”他笑咪着眼睛反问我。是呀!我平时从不这样说话,并且他一直佩服我比他能说会道,今天这样的做派,倒真的是让他意外。确实太无聊了,大家天天呆在同一座山上,不是无聊到了极至,还真想不起来用这样的方式来解闷,说不准还真找到了治疗无聊的良方。不如此,又怎样才能让我们已经呆滞的表情,重新找回应有的青春与活力呢?
好不容易挨到下哨,兴冲冲地找到四班的胖子(李曰洋,个子不高,人又长得胖,我们就都叫他胖子,我的京山老乡),胖子的家里给他寄了一个邮包,是我们京山农家淹制的腊肉和腊鸡,我看着腊肉那个黄澄澄的亮,真想狠狠地咬上一口,充分享受一下那满嘴流油的感受,只是肉是生的,这才忍住了没有下口。
胖子真是个好人,他似乎看到了我嘴里直往下咽的口水,就分了半只腊鸡给我,我立刻回到洞里把腊鸡煮了,闻香而来的张国富和张忠元,早已是垂涎三尺,不等腊鸡煮烂,就一致要求捞上来尝一尝,这一尝不要紧,鸡子就再没有回到锅里,尽管还没有煮烂,我们等不及,就把它全都吞了。
一个士兵的战地日记(106) 八六年三月一日,东南风,阴。
没雾的日子实在是难得,放眼望去,远山近岭是倍感清新。丰茂翠绿的丛林一改往日的神秘,尽情展现着它的真诚与坦率。只看一眼就倍感神清气爽,一扫往日的压抑与郁闷,只是劲吹的东南风带来了阵阵寒意。
一早就刮起了东南风,起码有四级以上的风力,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现像。你想想,方园几百里都是大山,大风会变成小风,小风会被吸纳于无形。这里的林木早已习惯于微风的轻拂,而今天劲吹的东南风,犹如那爆炸的冲击波,对丛林是一种残暴的摧残和戏弄。
东南风吹走了空中似乎永远不散的浓雾,但它没能吹走挡住太阳的乌云,这是一种遗憾,我的心里还有一点点放不开的感觉。
压抑的原因是我还欠着帐。春节快到的时候,我想起父母说过穷人怕过年的话,对呀?要想做一个好儿子,最好的方式除了让父母放心和欣慰外,那就是主动为父母承担艰辛和担子。我就借了三个战友,凑够一百元寄回了家。这二月份的津贴费一发到手,就一分不剩地全部还了帐。结果还欠着张国富四十块,连一个一分钱的信封也买不起了,只好一个一个地跟别人要。今天得到可靠情报,说四班魏东勤的信封有点多,我找他要两个,他却一下给了五个。我极高兴地接受了,算他小子够意思,我帮过他的大忙,他女朋友来信要和他分手,我一封信就帮他搞定了,这小子就一直对我心存感激,今天终于找到报答我的机会了。
九点多的时候,工兵们又上来了。在面对我方的一面发射了排雷爆炸带,巨响过后,巨大的浓烟冲天而起,树叶和碎屑随着硝烟在空中一起翻滚,伴着劲吹的东南风到处飘落,一时间,工事上面和战壕里,立刻落满了被硝烟染黑的树叶和尘埃。
工兵们又爆破了一次,爆破地带两侧十多米的距离内,所有的地雷都被引爆了,天将黑时,刘景昌和张念勇补布了一箱地雷。
29号周围,现在成了渗透与反渗透的重点区域。新挖的通往27号的交通壕,为战友们前出潜伏提供了方便,下面一直有兄弟分队的人在潜伏。据工兵说,今天爆破的通道上,将挖一条交通壕,与山下曾遭特工偷袭的一炮连阵地相连。我却认为这条交通壕没有意义,如果不派重兵把守,反而有可能被特工利用,那就得不偿失了。
午饭后;32号的九班战友李忠彬来看他的栖霞老乡郝爱,却跟我聊了很多心里话。打了快一年的仗,人家立的立功,入的入党,他流过血,负过伤,却什么也没得到,这让他十分失落,甚至是愤怒。可是没有办法,现在立功和入党越来越向平均主义和照顾的方向发展,立功的不能入党,入党的不能立功。如果战友间的关系不够融洽,或者是得不到领导的认同,这两样都有可能得不到。那用我们的话来说,这一年的仗就算是白打了。我理解他的愤懑与不平,一样的环境,一样的苦累,一样的战斗与牺牲,还有亲人一样的担忧与期待,得到的结果却是大相径庭,换成谁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为他惋惜的同时,也为自己的二等功庆幸。
李忠彬刚走,二机连的余双排长就到了,这可把我喜坏了。他是专门来看我,顺便找几本书去看的,可惜的是,我仅有的书他全都在43号阵地上看过。我和余双曾是一个猫耳洞的战友,他一直很欣赏我的文笔,并多次向指导员推荐我当连队文书。我们随心所欲地聊着,话题自然地聊到了他的婚姻,他说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多数都是女方父母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军人,也有的是他看不上姑娘的长相,加上“”出击作战,这事就搁下了。
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们就要撤到芭蕉坪去休整了,此行也是来跟我告别并祝我保重的。撤到芭蕉坪,这表示他们的战争提前结束了,是不是表示我们的战争也快结束了呢。
一个士兵的战地日记(107) 八六年三月四日,晴。
上午十点左右,我正在哨位上站岗,138师金仁燮师长在连长张清的引导下来到了29号阵地。大概是师长的警卫员吧,他先行几步跑到我跟前,告诉我要加强警戒,然后回到了师长一行的后边,将冲锋枪横挎在胸前,密切关注着周围的一切。他干净果决的动作吸引了我,反倒没去太注意谁是师长。他着装整齐,军装和钢盔都很干净,是那种不曾染过灰尘和污垢的很清新的干净,就连子弹袋也是一尘不染的净。他洁净的军装看得我眼热,羡慕。都是士兵,我们的子弹袋像是从泥泞里拖出来的,甚至有了斑驳的霉渍;肮脏的作训服,件件都留下了老鼠的齿痕。。。。。。
虽然军装穿的不正规,我还是向走到跟前的师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师长跟我握手,问好。师长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极了我仁慈宽厚的父亲。只是中等的身材略为有些发胖,头发也开始了秃顶,两鬓显现的白发更是彰显了师长的慈祥与和蔼,看上去似乎有五十岁了。排长姚连生迎了过来,敬礼,握手,然后带着师长到其他的哨位巡视去了。
半小时后,师长一行离开了29号,大家纷纷围住排长,打听师长一行的意图何在,无奈的是排长并不比我们知道的多。
刘继旭的妹妹刘彩云给我来了一封信,她的字写得非常的好,有一种欣赏艺术的享受。只是信写的比较简短,说家乡政府给她的哥哥召开了隆重的追掉大会,把她的弟弟安排到城里当了工人。她还特别告诉我,她和她的爸爸妈妈都很为我担心,希望我能经常给她们写信报平安,她说哥哥走了,希望我们都能平安地回家。。。。。。
看似平静的信里,掩盖的却是失去哥哥的巨大悲痛,特别是两位老人的丧子之痛,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平复的。
下午正准备去背水,四连的范胡子(范帮祥,脸上一直留着胳腮胡)来了。这是我们“”出击战后的第一次见面,他是专程给我送家乡政府的慰问品来的,是一床印有“赠给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京山县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春节”字样的毛巾被。京山县人民政府曾想在春节期间组团到一线慰问家乡子弟,由于中央军委的限制,就把慰问品直接发到了前线。原本是他替我保管着,他所在的连队也要撤到芭蕉坪,怕以后见面不容易,这才专程送了上来。
他同时带来了很多的消息,五连荣立了集体一等功,六连的盛其顺立了一等功,同时是英模报告团成员,战斗英雄,前线十大新闻人物。刘国清伤愈归来,胡良平病愈归队,徐祥辉立了一等功,并被报请了“战斗英雄”,据说通讯兵还没有出现过战斗英雄,如果中央军委批了,他将是第一个通讯兵战斗英雄。
听说刘国清回来了,他的背囊在负伤时一直由我替他保管到现在,正好交给范胡子带下去还给他。物归原主,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胡子(范帮祥)兴冲冲地走了,他一再叮嘱我要多保重,千万注意安全。我看着胡子离去的背影,感动的同时,更有一种无比的欣慰,胡子安全了!他孤独的老父亲再也不必天天担惊受怕了!
一个士兵的战地日记(108) 八六年三月十二日,小雨浓雾。
通信员哈继打来电话通知:信取上来了。我一听,跟排长说了,就一路飞奔着跑到连部,指导员递给我一张铅印的,陆军四十一师(乙)(就是138师,这是138师在前线的临时编号)政治部的《猫耳洞日记》征稿启示。我一看标题就暗自高兴,写了一年的战地日记,这回可派上用场了,精选几篇寄过去,没准真的能被选上,那就太美了。
喻红又来信了,我突然忐忑不安起来,一扫往昔收到来信的兴奋与激动,似乎就要验证我预测的结果。城市——农村,就是童话中的天堂和地狱,如果比作动物,那就是天鹅与丑小鸭的巨大反差。由于环境,职业,收入,形象及各方面的巨大差异,在这两个几乎是对立的群体间形成了一个顽固的心理认同:高贵的无比高贵;低贱的更加低贱。事实似乎如此,谁都无力改变这一残酷现实。
在她不知道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之前,特别是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士兵时,我敢说,她一直认为我是到前线实习的军校学员,或者是一名军官,并在信中作了试探。只是我太需要那种收到信后的兴奋与激动,并用兴奋与激动,来刺激寂寞与到了极点的无聊。再则我也没有必要马上告诉她这些,只是我们的情谊快速升温后,这才有了告诉她的必要,于是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她,潜意识里则希望她不会看重这些。
我错了,她在信里发出了明确的讯号。“我一看到带有老山的字眼就做恶梦。。。。。。”我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我后悔给她寄去了十分珍贵的“老山防御作战胜利纪念章”。珍贵的赠予得到如此的回应,也许是我的错,得到这份友谊就应满足,而绝不应该再去奢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