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终点站是达玛山隧道口。
拉加泽里没有起身,说:“我去机村,不去你去的地方。”
司机看着售票姑娘笑了:“告诉他,达玛山隧道口就是机村。”
“我看过地图,中间隔着几公里距离。”
司机觉得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就是有意找茬,但还是耐下心来说:“那也是先到机村啊。”
拉加泽里挥挥手,又回到树前坐下来,看着大巴启动,过桥,转过弯,消失在山野中间了。卡车把他的视线引向了远处,他这才发现,被绿色掩没的不止是当年热闹一时的双江口镇,使机村深藏其间的起伏群山,也一样被翠绿的植物重新覆盖了。虽然不是当年那些挺立几百上千年的松、杉、柏、桦。但这些以灌木为主的次生林也能很好地保持水土,有了这个基础,成材的树木可以很快生长起来。这十二年,他在监狱里拿了两个本科学位,其中一个就是关于森林环保的。进监狱前挣的钱,除了给了兄长的,自己还多少存了一些。当然,他在监狱里就听说,现在,那样一笔钱根本就不算什么了。但也足够他重新开始干点什么吧。现在可以办公司了,他就办一个公司在群山里重新播种那些最终会长得高大挺拔的松、杉、柏、桦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天慢慢黑下来了。黄昏时分,峡谷里热空气流逸,冷空气填充,又起风了。林涛声就在他的脑子中轰轰作响。他就顶着这一脑子轰轰烈烈的声音坐在天黑。风停止时,天上已经满是星光。四周的树林与草丛中,莹火虫飞舞,有鸟在梦境边缘偶尔啼叫。然后,他听到了当年镇子的声音。关门、开窗、招呼牌局、录像厅里的枪炮声、旅馆里小姐的笑声、警报声、睡得最早的李老板洗了脚往马路上泼水的那哗然一声、载重卡车的喇叭声……他睁开眼,真的有强烈的车灯晃在了脸上,好像真的是十几年前,一辆需要修补轮胎的卡车停在了修车店前。
但这只是他恍然之间的感觉而已。是一辆面包车开到了跟前。车子关掉了大灯,司机走到他面前,说:“你是我叔叔吗?”
拉加泽里对这问话有些茫然。
小伙子肯定地说:“你就是我叔叔”
他想起,十二年前出事的那天,一个刚上小学的娃娃哭得跟他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你是……”一时间,他竟然拿不准该叫那个懦弱的人是哥哥还是直呼他的名字。
小伙子笑了:“我是。他叫我来接你。”
坐上车,拉加泽里才问:“他为什么不来?”
“他害怕,说没脸见你,说要跑到山林里藏起来。”
拉加泽里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便问:“崔巴噶瓦呢?”
“还在。”
“他的林子呢?”
“你看现在到处都是林子,还退耕还林,机村以前开的地,好多都又种上树了。觉尔郎峡谷那边也都……”
“我问你崔巴噶瓦的林子。”
侄儿嚯嚯一笑:“看我就是管不住嘴,那轮伐的薪柴林要成旅游景点了,那天林业局跟旅游局专门来开了会,规定全村都要恢复以前伐薪的传统,那些林子要开辟成生态旅游的景点。”
“真有人来看?”
“我这车就靠拉游客挣钱!”侄儿笑笑,“哎,叔叔,现在的林业局长是你的老朋友本佳,你去找他帮我说说情……”
拉加泽里竖起了指头,侄儿乖巧地一笑,说:“叔叔刚回来,不能马上就提这些事,对吧?”
车内陷入了沉默,车灯光柱所到之外,他看到眼前晃过各种带着莹光的交通标志牌和其它警示标志:林区禁止烟火、禁止采摘野花、禁止捕杀野生动物,然后是高低不一的丛丛树影。他想说,老家的山野变得漂亮了,但他没说。就这样一路前行,也没有感觉时间的快慢,然后一块牌子出现在眼前:机村。绿底牌子上的白字闪着莹莹的亮光。那样柔和而飘忽的光亮,使机村在他心里顿生出亲切之感。车灯暗下来,星光之下,机村那些庄稼地,那些差参聚集的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长叹一声:“回来了。”
下车前,还回头看看后面空空的车厢,后面的空间里,只有隐约的光亮,他恍然觉得,好些当年镇上的人都坐在后面,有警察老王,检查站长罗尔依,当然,还有可以用胡琴声拉出林涛声响的李老板。当侄子停下车拉开车门,拉加泽里又回了一次身,真的看见他们笑笑地说:“对,小子,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