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澄海正色道:“倒不是害怕纪三儿跑去告密,我怕的是这小子乱吹牛,连自己的命搭进去。”
郑沂说:“可不?他现在就吹上牛了,他说,你答应过他,要带他一起抗日,你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告诉他。”
卫澄海想了想,冲华中一摆头:“你去喊他过来。”
华中把眼瞪成了鸡蛋:“你还真的想带上他呀?你这不是招兵买马,你这是招降纳叛!”
卫澄海沉稳地摸了摸下巴:“我有数,去吧。”
一头雾水的纪三儿跟着华中刚一进门,就被卫澄海拽进了里间。出来之后的纪三儿一脸肃穆,像是一个肩负重担的国家栋梁,看都不看旁边的人一眼,迈着老生步,昂首踱出了院子,一声震天响的咳嗽在马路对过蓦然炸开。
收拾停当,卫澄海将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钱全都拿出来摊在华中家的床上,沉声道:“有需要这玩意儿的就拿,没有需要的,我暂时先收起来,将来打跑了鬼子,咱们当安家费。”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瞅了一阵,都笑了:“谁好意思拿?”卫澄海将钱收起来,一把杵给了华中:“那就给你,你先替我保管着,无论将来咱们前程如何,这钱先不要动。”华中收起钱,打个哈哈道:“这钱恐怕算咱们哥儿几个的养老钱。”卫澄海脸色一沉:“打鬼子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咱哥儿几个这是别着脑袋上战场呢,我害怕万一哪个兄弟不在了,这钱是咱这位兄弟的棺材钱。”朱七笑了笑:“卫哥这话说得也太操蛋了。还没开始呢,先说什么在不在的?”卫澄海依然绷着脸:“三国上,猛将庞德上阵之前就是抬着棺材去的。”彭福缩了缩脖子:“大哥饶命吧,你这么一说,谁还敢跟着你去当棺材肉?”
卫澄海环视一下四周,冷冷地一笑:“刚才这是丑话,我的愿望是,鬼子全死干净了,咱哥们儿一根毫毛没掉。”
大伙儿这才轻松起来,扑哧扑哧地拍巴掌。
华中沉默半晌,闷闷地嘟囔了一句:“设计得倒是不错,可是咱们走之前是不是应该先绝了董传德的后路?”
卫澄海道:“来不及了,上山以后再说。这样,无论上山以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这事儿你回来办。”
华中点了点头:“好吧,我直接去找熊定山,他能找到董传德的表弟。”
卫澄海想了想,开口说:“明天就办。”
天将黎明,玉生来了,卫澄海跳将起来,指挥大家将捆成几捆柴火似的枪拎出去,悄没声息地上了汽车。
第一章 领了投名状(1)
崂山,拔海而立,山海相连,雄山险峡,水秀云奇,自古被称为神仙窟宅、灵异之府。崂山背负平川,面对大海,巨石巍峨,群峰峭拔,既雄旷泓浩,又不失绮丽俊秀,因此《齐记》中亦有“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的记载。据传,自宋朝开始,崂山深处就有绿林好汉纵横出没,有的终生以此为业,有的亦匪亦农,鱼龙混杂,这种状况到清朝末年达到了顶峰。因为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清剿的官兵历来非常头痛。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崂山更成了各路好汉啸聚纵横的天堂。
深秋的崂山,到处都是翠绿的青草,苍翠的松柏,满眼金黄色的树叶与各色盛开的野花。
清晨,怪石嶙峋的山道上,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尽,氤氲之气弥漫在远山与峡谷之间。
一身短打扮的卫澄海站在一块巨石上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卫澄海来到崂山已经三天了。他带来了十八条长枪,除了朱七带来的八条三八大盖,还有曹操送的十条老汉阳。
大山里的早晨来得晚,但是来得要比山外迅速。刚才还绿阴阴的天,呼啦一下就变成了橘皮一样的颜色,太阳一跳就上了山顶。卫澄海嗷嗬两声,一紧裤腰,箭步跃过几块石头,贴着陡峭的巨大岩石,壁虎也似攀到了瀑布飞溅的一处涧顶。两旁乱飘的水花肆意散落在他的脸上,阳光一照,发出碎银子样的光芒。卫澄海迎着日头大吼一声:“真爷们儿来啦!”头顶上,一只鹞子在疾飞中蓦然减速,飘飘摇摇盘桓了几圈,一振翅膀,箭一般扎进薄如窗纸的云层,天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卫澄海回头望了小得如同蚂蚁的蚂蚱菜一眼,大声喊:“爷们儿,再往哪里走?”
蚂蚱菜反着手往瀑布东面的一个木头凉亭一指:“过去等着。”
卫澄海走到凉亭边,刚找个石墩坐下,一个声音就从头顶传了过来:“卫先生,幸会啊。”
卫澄海循声望去,赫然见滕风华扎着一根宽大的牛皮腰带,迎风站在高处的一个山坡上冲他拱手。不是他依然戴着那付很特别的玳瑁眼镜,卫澄海差点儿没认出他来。以前的那个白面书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些强悍的黑脸汉子。卫澄海站起来,伸出双臂施了个江湖礼仪,直起腰冲他微微一笑:“滕先生,好久不见。”滕风华稍一迟疑,快步走下来,拉着卫澄海就走:“卫先生,我等你好久了。打从去年出了那事儿,我就预感到咱俩终究会走到一起,果然没错。上山吧,传德同志已经等你有些时候了。”卫澄海笑道:“董老大也参加了共产党?”滕风华回了一下头:“打日寇求解放的都是我的同志。”
一路没见一个岗哨,卫澄海有些纳闷:“滕先生,这里好像是咱爷们儿说了算的啊。”
滕风华嗯了一声:“晚上就不一样了。”
卫澄海在心里笑了笑,滕先生还真是个人物,我想表达什么意思,没说明白他就知道。
转过一个搭着铁索的吊桥,卫澄海跟着滕风华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碎石路。又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两个人上了一条铺着大青石板的台阶路。身上开始感觉凉爽,刚才冒出的汗一下子就没了,越走感觉越冷,这是上了高山密林的深处。好啊,这么好的地方,日本鬼子怎么可能“扫荡”上来?卫澄海不禁想起在东北的一些往事,那时候,他们根本不敢在一个地方驻扎下来,鬼子说来就来,山不是这么陡,林子也不是这么密……还是这里好,即便是鬼子的飞机来了也炸不着,到处都是山洞。想到山洞,眼前还真的出现了一个山洞,洞口很隐秘,长满茂密的杂草和叫不出名字来的灌木。卫澄海感觉董传德的堂口应该就在这个山洞里面,心中隐隐有些鄙夷,什么呀,满山好地方,你跟个乌龟似的藏在这么个鳖窝里。
滕风华似乎看出了卫澄海的意思,边摸出一只小手电往洞里面晃边说:“出了山洞,就是大本营了。”
卫澄海的心小小地别扭了一下,感觉自己方才想得有些下作,人家老董混这么久的杆子,应该不会比自己差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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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领了投名状(2)
有手电筒照着,山洞出得很轻松,一眨眼的工夫,眼前就亮了。
卫澄海的眼睛刚刚适应了一下,滕风华就说话了:“麻烦卫先生把眼睛闭上。”
卫澄海明白,闭上眼睛笑道:“应该的。”滕风华从裤兜里拽出一条黑色带子,绕过卫澄海的眼眶,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个结:“好了,跟我走。”走了几步,卫澄海感觉身边的人蓦地多了起来,脚步声哗啦哗啦响。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滕风华在一块巨石后面停住了脚步,一拉卫澄海:“稍微等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着,解开蒙眼的带子,冲卫澄海歉意地一笑,“委屈卫先生了。”卫澄海闭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笑道:“没什么……”一睁眼,滕风华不见了,眼前是几个懒洋洋的陌生汉子。刚想跟身边的几位汉子闲聊几句,旁边呼啦一下闪出几个人影,卫澄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定睛来看。四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赫然立在眼前,起先站在旁边的几个汉子不见了。卫澄海在心里冷笑一声,呵,这是要跟我过过码头呢。硬硬地站着没动。四条汉子瞪着卫澄海看了片刻,一甩头,分两边撤开,让出一块空地。片刻,一个厨子打扮的瘦弱汉子双手端着一只茶盘子倒退着走到卫澄海身边站住了。卫澄海扫一眼茶盘上摆着的一条烤猪腿,顺手掂起插在上面的一把腿叉子,割下一块肉,双手举着,别过肩膀冲汉子后面嚷了一嗓子:“西北连天一片云,四海兄弟一家人,小弟卫澄海前来叩山门!”
话音刚落,石头后面就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小小孟尝君子店,专等五湖客来投!哈哈哈哈,卫老弟在哪里?”
卫澄海一抖精神,迎着那个声音踱过去,未照面先施礼:“小弟卫澄海参见大当家的!”
董传德勒马似的止住脚步,老远伸出了双手:“免礼免礼!呦,卫老弟果然是一表人才!”
卫澄海将礼施完了,方才直起身子:“哪里哪里,落魄之人罢了。”
董传德上前几步,呼啦一下冲卫澄海施了个坎子礼,顺手捞起茶盘上插着肉的腿叉子,一下子横在卫澄海的嘴巴前。卫澄海微微一笑,悠然张开了嘴。董传德一怔,将腿叉子正起来,慢慢推进了卫澄海的嘴里。卫澄海将肉连同腿叉子咬住,董传德松了手:“酒!”旁边的一条汉子刚将茶盘上的酒壶端过来,卫澄海嘴里的刀子就不见了,梆的一声插在石头旁边的一棵树上。董传德垂一下眼皮,接过酒壶满满地斟了一盅酒,一抬头:“把肉咽了,喝口酒!”卫澄海将嘴里的肉囫囵吞了,瞪着董传德冷笑:“大哥先喝。我等着大哥‘搬梁’(拿筷子)呢。”董传德冷箭一般的眼睛霎时柔和起来,摸一把下巴,笑道:“仓促了仓促了,没记得‘划十子’(筷子)……不客套了,跟我进‘堂口’稍叙。”
在一间看上去像是道观的门里坐定,卫澄海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耳闻已久的风云人物。碌碡般又矮又胖的董传德穿一身亮得像蛤蟆皮的绸缎衣裳,腰上扎着一根满是子弹的腰带,一把王八盒子斜斜地挂在腰带上面,肚皮挺得像是在上面按了一个女人屁股。瓦亮的大脑袋两旁,如树上的蘑菇那样支棱着两只耳朵。他的脸坑坑洼洼,宛如装满土豆的袋子。
卫澄海不禁有些失望,这跟我想象中的董传德也差距太大了,我还以为他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呢。
董传德见卫澄海在看他,咧着大嘴又笑了起来:“卫兄弟,别看你不认识我,可是我却认识你。”
卫澄海一怔:“董大哥在哪里见过我?”
董传德貌似随意地一笑:“有一年,你来找过熊定山是吧?”
卫澄海一下子明白了,这小子是在“化验”我呢,我什么时候还来过崂山找熊定山?那时候我跟朱七在盐滩晒盐呢,哪有这份闲心?瞥董传德一眼才发觉,原来他不是在笑,他的嘴唇在突起的牙齿外面绷得很紧,呈现出来的模样有些类似笑容罢了。卫澄海这才觉察到自己是真正遇到了对手,这种人就是发怒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深不可测。卫澄海甚至看出来,董传德耷拉着的眼皮下面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卫澄海扬扬下巴,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也许是吧,好多年了,记不太清楚了。”
第一章 领了投名状(3)
“哦,你的记性跟我差不多,”董传德悠然一摸满是赘肉的下巴,冲站在堂下的几个人一变脸,“都下去吧,我跟卫兄弟谈点正事儿。滕先生,你就不要走了,我听说你跟卫兄弟共过一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