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驴鸣般的声音在沉闷中蓦地响了起来:“八格牙鲁,什么的干活?”
朱七一下子放下心来,好啊,说话了就好……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油然从朱七的心头升起。
前方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朱七翻个身子,将两条胳膊在半空死命地摇:“太君,太君,我是良民!”
一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野狼一般冲过来,掉转枪头,猛地一枪托砸在朱七的胸口上。朱七哎哟一声,就地打了一个滚,两手摇得更急了:“太君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那个鬼子举起枪还要往下砸,倒提着盒子枪的鬼子冲上来,一拉端大枪的鬼子,冲朱七一晃盒子枪:“八嘎!你的,什么的干活?”朱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躺在地上只管吆喝:“我是大大的良民!早晨出来找我的牲口,不知道为什么转到了这里。不信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真的是良民啊。”
鬼子官叉开腿,捏着下巴瞪躺着打滚的朱七看了一会儿,说声“幺西”,冲端大枪的鬼子一摆头:“开路!”一听开路二字,朱七的心一阵失落,啥?这是让我走?别呀,我白白挨了一阵惊吓,白白挨了一枪托就这么让我走了?太不够意思了吧。朱七装做茫然的样子,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嘟囔:“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可就是不挪步。鬼子官回头猛瞪了他一眼:“开路!”朱七刚想啰嗦几句,端长枪的鬼子从背后一脚踹了他个趔趄,朱七懵懂着加入了鬼子队伍。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
朱七拎着一只装满炸药的洋铁桶,幽灵一般闪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泥罐子的后面。
野猫般敏捷的大马褂贴着不远处的墙根忽地溜了过来:“七哥,准备好了?”
朱七点了点头:“人呢?”
大马褂冲东面的方向吐了一下舌头:“全来了。”
朱七拍了拍大马褂的肩膀:“马上放火。”
大马褂用力捏了朱七的手一下,嗖地钻进了对面的黑影。
朱七稳了稳神,提口气,将桶往地下一倾,里面哗地滚出了一个碌碡大小的炸药包。朱七蹲下身子,仔细地将炸药包调了一个个儿,从背面拽出一根盘成一团的导火索。倒提着导火索,猫着腰蹿到了墙根。朱七刚在墙根下面喘了一口气,天上就腾起了滚滚浓烟,眨眼之间,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朱七倚着墙根嘿嘿笑了,这下子老子立大功啦!摸出火柴点了一根烟,双睛如漆,紧紧地盯着自己刚才藏身的地方。借着通红的火光,朱七看见被捅了的马蜂窝般杂乱的鬼子嗷嗷叫着往火光起处涌去。枪声、哨子声在刹那间响成了一片。火光闪处,彭福手里捏着几把刀子忽地扑进了中间那个水泥罐子的后面。紧接着,大马褂、张双、玻璃花、木匠、石头一起扑了进去,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洋铁桶。朱七将手里的烟头对准导火索,来回一拉,导火索嘶啦嘶啦地着了,朱七一个箭步冲到了罐子后面:“快走!”
第六章 虎口脱险(7)
张双将双手往旁边一摊:“分头行动!”
彭福一拽朱七的手腕子,说声“跟我走”,撒腿往南边的一个平房边跑去。
张双将自己带的洋铁桶扬手甩进水泥罐子的一个洞口,紧跟朱七上了平房。
就在朱七他们跳出院墙的刹那,轰的一声巨响,西墙边的一个巨大管子状建筑轰然倒塌,烟尘滚滚四散。
朱七三个人捂着耳朵一路狂奔,眨眼消失在浓烟深处。又一阵火光在水电站的大院里爆裂开来,冲天的浓烟翻滚着扑向四周的建筑。火舌舔着天边与火光同样颜色的云朵,犹如大片夕阳映照中的火烧云。大马褂甩着冒出火星的褂子一路狂笑,玻璃花、张双、木匠、石头耸着肩膀跟在后面,火光将他们照得像是一团刚刚点燃的木炭。朱七跳出来:“别乱跑,在这边!”大马褂扭着秧歌步往朱七这边跑,玻璃花猛然站住了:“我的鞋垫!”反身往后跑。朱七大喊:“别回去,危险!”玻璃花已经钻进了火光与浓烟里。朱七的心蓦地凉了……大马褂他们刚钻进河边的苇子,水电站里又炸开了一声巨响。朱七看见,举着一双鞋垫的玻璃花像是被扔向天边的一个雪球,无声地在半空中碎了,那只握着鞋垫的手扭曲着钻进了红色的天。彭福迎着这声巨响从苇子里面站了出来,烟尘与火光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现,看上去像是一个怪兽。
“七哥,痛快啊!”大马褂踉跄着扑到朱七的身上,喊完这一嗓子,竟然像个娘们似的哭了。
“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朱七推开鼻涕一样软的大马褂,来回扫着众人。
“全齐了。”彭福将叼在嘴里的刀子一把一把地往腰上别。
“老张,你的那个炸药包什么时候炸?”朱七的表情硬得像木雕。
“等咱们离开,它自然就炸了。”张双胸有成竹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
十分钟后,早已坐在马车上的朱七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水电站最后的那个水泥罐子在身后四分五裂。
马车得得地走。暖风吹拂着几个人依然兴奋着的脸。
朱七回过头,静静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火光,脑海里全是玻璃花握着鞋垫飘在半空中的影子。
第七章 大战前夕(1)
巍峨的崂山西北麓荆条涧,卫澄海这支游击队的全体人马隐藏在一条狭长的山坳里,等候鬼子的到来。
朱七歪躺在晒得如同关公的卫澄海身边,听大马褂在一旁捏着嗓子一板一眼地唱戏。
山坳里的游击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石头,盯紧山下一条宽窄错落的小溪,一动不动。
朱七点了两根瘪成纸条的哈德门烟,递给卫澄海一根,闷闷地问:“鬼子咋还不来呢?”
卫澄海冷眼看着山涧里潺潺流淌的小溪,将指甲里的灰尘冲下面一弹:“快了,这是他们去轮渡的必经之路。”
头顶上的日头越来越强烈地撒播着光芒,照在身上像是着了火。
朱七回到崂山已经一个多月了,在这之前他一直没有时间跟卫澄海好好聊聊。刚回来那阵,卫澄海整天带着队伍下山,不是在海上拦截鬼子的运输船就是去山东头一带伏击鬼子兵。朱七听左延彪说,去年五月,纪三儿派人带来消息说,裕泰船行的“宏兴号”轮船将从青岛开出,船上载着一大批军用物资。卫澄海当即带人去了青岛,伺机从码头混上了船,在徐家麦岛的海面上,将押运货物的二鬼子解除了武装。本来想把船开到崂山,不想中途遭遇了鬼子的巡逻艇,卫澄海只好将船开到了文登张家埠港。那边是国统区。卫澄海将船上的货物卸下来,装了一大船粮食回了崂山。后来,鬼子加强了海上巡逻,卫澄海去海上的机会就少了。朱七刚回来那阵,卫澄海有些郁闷,简单跟朱七和彭福聊了几句就带着他们组成一个小分队去了沧口营子大院,那里驻扎着汉奸教导队的一个连。一行十几个人没费多大劲就给他来了个一锅端,趁着夜色带回来三十多条大枪和一批弹药。昨天,卫澄海正召集大家商量要摸到青岛炸鬼子营房,突然接到了鬼子要经过这里的消息。
朱七扫一眼还在哼唧的大马褂,一口烟喷了过去:“你不会唱点儿别的?这么唱下去,不怕把你的裤裆顶破?”大马褂翻个白眼,怏怏地擦了一下鼻子:“我有那么硬的###?”卫澄海在一旁笑了:“你没有,梁大鸭子有。”朱七翻了个身子:“老大,梁大鸭子是怎么死的,说来我听。”卫澄海指了指仰面躺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左延彪:“你问他去,他知道。”朱七从烟盒里掂出一根烟,猫着腰凑到了左延彪的身边:“大牙,跟哥们儿说说,你是怎么把梁大鸭子给弄死的?我听说很好玩儿。”
左延彪将横在怀里的枪丢到一边,伸嘴点上了朱七递过来的烟,嘿嘿一笑:“确实好玩儿。”
朱七推了他一把:“别卖关子了,说说,咋回事儿?”
彭福不知从哪边钻了过来:“对,赶紧说说,老子去东北才两个月就出了这档子好事儿,我得听听。”
左延彪刚要开口,卫澄海就从那边丢过来一块小石头:“注意,鬼子来了!”
朱七连忙趴到石头后面,眯着眼睛朝山涧下面看去。山涧里静悄悄的,小溪两边的杂草随风摇晃着,哪里有个鬼子的身影?刚想抬头,齐腰高的杂草里面扑啦啦飞起了一群鹧鸪,在山腰中间一聚,风吹散了似的向两边飞去。不多时候,山下面就响起一阵嗡嗡的汽车声,紧接着,石头路的西头就摇摇晃晃地爬上来四辆看上去小得像青蛙的卡车。卡车吃力地摇晃上石头路宽阔些的地方,轰轰叫了一阵就停下了。前面那辆车上跳下一个挎指挥刀的鬼子,冲后面咿里哇啦喊了一声,四辆车的绿色车棚掀开了。每个车厢里大约有七八个鬼子。这些鬼子将一挺歪把子机枪架到各自的车顶棚上,冲山梁四周来回晃。
彭福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满是失望:“不是说来一个联队吗?这才几个鸟人?”
左延彪吹了一声口哨:“小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老大说了,他有蛔虫在鬼子的肚子里,消息绝对灵通。”
彭福哦了一声,斜着眼睛瞟卫澄海:“我明白了……要不华中就怀疑嘛,原来还真是乔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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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战前夕(2)
“乔虾米还在操持着###大队?”朱七隐约记得华中曾经对他提起过乔虾米的事情,朱七在心里还骂过他汉奸。
“###大队解散了,”彭福接口道,“他又回了侦缉队,当了梁大鸭子的‘二当家’,憋屈得很。”
“为什么?”朱七感觉这些年这边的变化可真不少。
“不为什么,因为乔虾米的‘鸭子’不如梁大鸭子的大。”
“快看,”彭福指着山下,瞪圆了眼睛,“乔虾米的汉奸们果然也来了。”
朱七张眼一看,果然,卡车后面蚂蚁似的上来一队穿黑色褂子,腰上别着匣子枪的二鬼子。朱七朝卫澄海那边望了一眼,卫澄海摇了摇头。左延彪嘘了一声:“别心事了,卫老大能‘抻’着呢,鬼子的大部队在后面。”旁边趴着直冒汗的一个胖子长吐了一口气:“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我都要晒成肉干儿了。”左延彪俨然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反手一拍胖子肉嘟嘟的后脖颈:“看见卫老大今天摆这个架势没有?这叫决一死战!就跟那什么似的……好比说,你家有三个兄弟,你的仇家有四个,今天让你碰上他们要去走亲,非从你家门口走不可,你不把你家的兄弟三个全拉上跟他一争输赢?”朱七笑了:“这个比喻好啊。哎,我怎么听你这意思是,鬼子不是来打仗的,是路过这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瞎猜的,”左延彪哼哈两声,“不过昨晚滕先生给我们开会说……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嘛,”彭福悻悻地甩了一下头,“到了这里,老子连官儿都没有你大。”
“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跟我比?”左延彪惬意地将一只脚搭到另一只脚上,“爷们儿我是无产阶级。”
“管你什么阶级呢,”彭福道,“打完了鬼子老子回青岛当大爷,你还是个码头上扛大个儿的。”
“我扛大个儿?老子从此当兵吃粮啦……也不是,打完了鬼子咱解放全中国,那时候才有大爷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