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澄海点了点头:“那就是了。呵,这小子好大的胆子,青岛侦缉队的乔虾米一直在抓他呢。”
郑沂说:“他怕过谁?有胆量回来,他就打好了不正经活的谱儿。”
卫澄海咧开嘴笑了:“那好啊,我正需要这样的人。”
郑沂撇了一下嘴巴:“他会听你的‘了了’(使唤)?那种人……他以为他是只老虎呢。”
卫澄海摇摇手,想说句什么又憋了回去,鼻孔里冲出一股雾一样的气流。
闷了片刻,郑沂开口道:“要不我先去接触他一下?以前我跟过他,有这个条件。”
卫澄海望着天边的一个黑点没有说话,那个黑点越来越大,掠过头顶才发现,那是一只爬犁大的鹞子。
上卷 忍无可忍18(1)
日子已经进了腊月门,朱七一直没有出过门。村里人都说出门不好,日本人疯了,到处抓八路,听说国民革命军从即墨地界撤退以后,八路军领导的游击队经常袭击日本炮楼,这阵子日本兵蝗虫一样到处乱撞,碰上年轻点的男人都要抓去宪兵队审问。朱七不出门倒不是怕日本兵抓他,他是没空儿出去,在家里谱料打算呢,他的心气儿高,要做个响当当的财主。
来家的那天是个晴朗的上午。辞别刘贵,朱七让桂芬裹紧头巾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村西头朱七的家。朱七他娘正坐在炕上铰窗花,猛抬头看见朱七,一下子哭了。朱七抱着娘的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桂芬的一声娘把朱七他娘给叫糊涂了,眨巴着老眼躲到朱七的身后,一个劲地吧嗒嘴:“顺儿,顺儿啊,哪来这么个好看的大闺女?”朱七说,这是我在东北给你娶的儿媳妇,这次来家就是专门伺候你的。娘当时就变成了一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歪着脑袋端详了桂芬好一阵,跳下炕来,格格笑着奔了胡同对门朱老大的家。
朱七他娘领着朱老大进门的时候,朱七牵着桂芬的手正在炕上对眼儿。
瘦瘦高高的朱老大踱进门来,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咳咳,老七来家了?”
朱七连忙下来给朱老大打躬:“老大,俺来家了。”
打过躬,朱老大这才放下脸来:“来家就好,”转动眼泡乜桂芬,“这位是弟妹?”
桂芬也学朱七那样冲朱老大弯了一下腰:“桂芬见过大哥。”
朱老大眯着眼睛笑了笑:“哦,好,好好好,弟妹见过些世面。”
三个人这边唠着,朱七他娘就去了灶下生火烧水。朱七冲桂芬使个眼色,桂芬连忙下去帮忙。看着桂芬玲珑的腰身,朱七的心麻麻地痛了一下……那天半夜在刘贵家,朱七的心就像被一只爪子给掏空了似的,整个人都虚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桂芬竟然是个石女。冒着一身冷汗从桂芬身上下来,朱七蜷在炕上跟死了一般,刘贵想进来跟他说几句话,看到这番景象,晕着脑袋回了东间。桂芬不说话,嘤嘤地哭,哭到最后,背过气似的没了声息。刘贵他娘在那屋喊,他七哥,下来给他嫂子倒碗水喝,他嫂子那是累着了呢。朱七懵懂着下了炕,刚打开门,刘贵他娘就把他拉到了一边,问他是不是欺负桂芬了?朱七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灶前的蒲团上,心空得像一把撑开了的油纸伞。
刘贵他娘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说朱七年纪小,不懂得女人心思,说出来让婶子给拿个主意。
朱七的心又痛又麻又恍惚,期期艾艾就说了刚才在炕上扒桂芬裤子的事情,末了说:“婶子,她那个疤还新鲜着。”
刘贵他娘把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猪食槽子去:“亲爹亲娘,这是咋了?前世造孽呀。”
朱七迷糊了好久方才沉下心来,沉吟片刻,愁眉苦脸地说,“婶子,你说摊上这事儿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大老远把人家背回来再送回去吧?”刘贵他娘说,那得看你有没有菩萨心了,你要是有菩萨心就先让她去你家住着,如果人家非要回去,你送人家回去也不是不好。朱七的心像是着了火一般难受,摸着刘贵他娘的手乱摇晃:“我有菩萨心,我有菩萨心……”
朱七这边正回忆着,外面忽然杀猪般闹嚷起来,朱七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裤腰,手空了,枪没在里面。朱七猛醒,慌忙抬眼瞥了朱老大一眼,掩饰道:“看起来咱这边也不怎么太平呢,外面这又是咋了?”朱老大对这种事情似乎有些司空见惯,头都没抬地哼了一声:“没咋,日本人又在抓人呢……谁知道呢?反正不关咱的事儿,哪朝哪代也折腾不着咱老百姓。”
这话让朱七很是不爽,大哥你这是说了些什么?什么叫哪朝哪代也折腾不着老百姓?亏你还识字断文呢,你的眼睛是瞎的?打从日本鬼子来了,哪家百姓没被折腾过?鬼子没折腾过你,可也不是你的亲戚吧?胸口一堵,蓦地想起死去的四哥,突然就不想说话了。
上卷 忍无可忍18(2)
朱老大拿着架子,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马褂上的一点灰尘,摇头晃脑地说:“小七呀,做人要本分,只要牢记自己乃是一介凡人,不忘祖训,便可以活得洒脱,从容,放松。虽说人不能成佛,也不可入仙,但只要心平身正行端,便可以心在魏阙之下,心游圹垠之原。身虽在枯鱼之肆,意却可以如鲲似鹏,水击三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啊……”
“大哥,我不在家多亏你照应咱娘。”朱七巴不得朱老大赶紧打住这套天书,接口道。
“那还不是应该的?”朱老大悠然吐了个烟圈,转话道,“听说共产党的抗日联军占了整个东三省?”
“不大清楚,我走的时候,杨靖宇的抗联正忙着……”朱七猛地打住了,“别的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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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忍无可忍19(1)
吃饭的时候,朱老大没心没肺地数落朱四,说朱四的心里没有老娘,这么多年也不来家看看自己的娘。说着说着,朱七他娘就开始抹眼泪,把两只眼睛抹得像两个烂桃子。朱七的心里不好受,又不敢将朱四已经“躺桥”(死)的实情说出来,只得一次次地往外岔话。朱老大以为朱七是在含沙射影地埋怨他不孝顺,憋了好长时间竟然憋出这么一番话来:“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这话用在老四的身上或许是早了点儿,可是,难道他非要等到这一天吗?老七你听着,我朱老大再怎么说也一直守在老娘的身边……所谓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也。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说,大声疾呼,以正世风。可是谁能理解我的心思?”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现而今,我朱年富身为国家栋梁,竟然是自暴自弃,浑浑噩噩,梦死醉生……滚滚红尘,谁知我心?呜呼,哀哉。”“大哥不是读书读‘愚’了,就是喝酒喝多了,”朱七打断他道,“你这都说了些什么呀。”朱老大瞥朱七一眼,怏怏地笑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你鸿鹄,我燕雀。”朱七说。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透,”朱老大讪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那咱就不‘谋’了,”朱七说,“你兄弟现在就想‘谋’着过点儿安生日子。”
“哪儿也安生不得,”朱老大说,“年头不济啊……咱这边还好些,崂山那边堪称民不聊生,遍地饿殍。”
“崂山那边挺乱,这我知道……”朱七打住话头,“胡子”两个字呼啦一下掠过脑际。
“那边胡子闹得厉害,”朱老大慢条斯理地说,“听说崂山义勇军司令董传德打家劫舍……”
“咱不认得,”朱七拦住话头道,“我把兄弟丁老三认识他,几年没见,恐怕也早就不联系了。”
“不能吧,都干过胡子的……”朱老大貌似无意地笑了笑,“所谓禀性难易啊,呵呵。”
“大先生,有人找。”外面有个童子在喊,朱老大打个激灵,一屁股偎下了炕。
腊月二十四日一大早,朱七就起了床,匆匆洗一把脸,拐上夹篓出了大门。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绚丽的晨曦照到村口的牌楼上,似乎要将牌楼融化。从牌楼顶上垂下来的冰坠儿,闪着五彩的光;远处的田野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偶尔露出的几棵麦苗,在风中簌簌地抖,天空里有几只纸样的鸽子悠悠飞过,明净又高远。朱七抖擞精神走出朱家营的时候,心情爽快,感觉自己跟一个财主没什么两样。
路上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很像朱四,朱七的心不由得一抽,赶上去倒头一看,哭的心都有了,那不是他的哥哥。
我一定要给四哥报仇,至少应该杀他八个鬼子,朱七想,我哥哥的命值这个价钱,我要让我哥哥在那世闭上眼睛。
给老娘和桂芬扯好了袄面,又买了一夹篓年货,天忽然就阴了下来,云层厚实,挂了铅似的往下坠。
朱七将自己新买的狗皮帽子的帽耳朵放下来,打个活扣在下巴上勒好,抄着手转到了丁记铁匠铺门口。铁匠铺的掌柜丁老三是朱七的把兄弟。朱七进门的时候,丁老三正埋头跟一块通红的铁叶子较着劲,好像要打一张铁锨。朱七看着他,心头一热,我得有将近三年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这几年他过得怎么样。提口气,把夹篓放在脚跟,一声不响地蹲到了门口。
“兄弟来家了?”丁老三似乎早就看见朱七了,头不抬眼不睁,继续打铁。
“来家了。”朱七挖了一锅烟,拿出火镰打火,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丁老三用火钳夹着一块烧红了的铁递给朱七,朱七凑过来点着了烟锅:“三哥,过得咋样?”
丁老三走回去接着打铁:“还那样。”
朱七嘬嘬嘴,心不在焉地问:“崂山那边还去?”
“不去了,董传德不照架子来,我不喜欢跟他掺和。”丁老三噗噗地砸那块软得像鼻涕的铁叶子,专心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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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忍无可忍19(2)
“那就好啊,听说董传德的那帮人后来当了八路的‘绺子’。”
“你别跟我说这些胡子话好不好?什么绺子不绺子的?人家现在叫抗日义勇军,名头大着呢。”
“好好,义勇军义勇军,”朱七的心情好,嘴上也没脾气,“三哥是不是参加共产党了?”
丁老三砰地丢下锤子,脖子没动,眼珠子悠悠转向了朱七:“你走吧,我不跟胡子随便说话的。”
朱七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怎么说话的这是?难道你以前不是……你说,谁是胡子?”
丁老三一噎,摇着脖子笑了:“说你呢。去东北之前你不是还跟着卫澄海吃过大户嘛。”
朱七跟着笑了两声:“这你是知道的,我不干丧良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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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忍无可忍20(1)
丁老三将铁叶子戳进一旁的洋铁桶里,洋铁桶噗地冒出一团白雾:“总之,做人要有个底线,过了就不好。”
“三哥,”朱七在鞋底上磕灭烟,缠着烟荷包凑近了丁老三,“三哥我问你,谁告诉你我做了胡子?”
“七,”丁老三有点不耐烦,丢下手里的活计,拉朱七坐到了风箱后面,“熊定山到了崂山。”
“啊?!”朱七一下子愣住了,脸色陡然变得蜡黄,“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就别问了,”丁老三拿过朱七的手,用力攥了两下,“傍年根了,防备着他点儿好。”
朱七的脑子胀得斗一般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