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生活压力不是太大,但这个人群里的人会给自己施压,就像贾樟柯电影《任逍遥》里表现的那样——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却能方便地得到大量来自外面的资讯,对自己的生活因此相当不满意,有极强的愿望去改变。他们会像一根被压服的弹簧一样积蓄自己的力量,一旦有机会便强烈地释放出来。他们会很直接地谈论自己的理想,描述却很简单——不同于现在。
被曝光的爱情
现实生活凶险无比,我们都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无处可逃。有一天,一对情人的隐秘生活被一张报纸莫名其妙地公之于众,恐怖就这样发生了!
兰州素来是个瓜果城,每年春天都有花事发生:东边是什川的梨花会,西边是安宁的桃花会。被曝光的爱情事件,发生在那漫天皆白百里飘香的梨花会上。
他和她,是两个过着平淡生活的中年人,激情不再,心已蒙尘,都已经厌倦了多年婚姻的平庸与无味。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之后,他们心头都萌动着一种久违了的新鲜激动。春天下面有两条虫子在动,这就是那个成语了:蠢蠢欲动。那个春天里面,他们像两条幸福的虫子一样,总想钻到黑暗而甜蜜的地里去。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待在一起,又不想让认识的人看到他们,整日里东躲西藏。梨花会在乡下,是个不错的去处:风景好,游人少,花香就在空气中飘,农民们木讷而淳朴,吃农家饭,睡农家炕。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一对情人幽会的了。
那天,他们像两个过“六一”的孩子一样,带着矿泉水、面包、火腿肠什么的赶到了梨花会现场。在一棵生机勃发的大梨树下铺开报纸和塑料布,摆上带来的食物饮料,甜甜蜜蜜地靠坐在一起,你喂我我喂你,在阳光中蠕动着身体,享用这生命中温馨的日子。梨花会上,像他们这样的情侣很多,满脸写着幸福与温馨。还有很多人提着照相机四处拍照,走来走去攀高下低的,很专业的样子。这其中,正走动着一个某报的摄影记者。他花着公家的钱,不太心疼胶片,端起相机像端着一挺机关枪,逮着个什么图景就喀嚓喀嚓地拍上一堆。那对婚外恋的情人不小心撞入了他的枪口,正是梨花人面相映,煞是好看的人间幸福。这记者像个杀手,为了报社的赏金,狙击了这对幸福的猎物。
第二天,某报头版刊发了这张照片,并冠之以“人面梨花相映衬,花开只为有情人”的标题。说老实话,那个一向水准不稳定只会骗骗女孩子的摄影记者,这张片子拍得真是不错,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里都好像装着个小野兽。小野兽在干吗?动来动去呗。这的确是个恋爱的季节,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不安分。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所有的人都这样说。
当天下午,那男人和那女人冲入报社。一个脸色苍白手指颤抖,另一个头发凌乱眼圈发黑。他们找到那记者,相当激动,费了半天劲才表示出他们的愤慨,并质问为何不经过他们同意就刊发照片。这城里几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看到了报纸,家里头乱了套,已经打闹成一团。他们的生活全被这张小报给毁了,这太意外了,他们完全想不到。
那记者见过些世面,迅速打断这对情人刚刚开始的愤怒讲述,极严肃地教育他们:婚外情不利于社会稳定,也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你们犯错在先,怎么还能到报社里来大喊大叫呢?你们一定要深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他先是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接着掏出自己的记者证,证明自己无论从哪个意义上都有资格拍摄这样的画面。看他挥手激动说教的样子,几乎像是要拿记者证轻轻抽打那对不守规矩男女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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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兰州(4)
记者害人,此为一例。
出门是江湖
出门是江湖,江湖一场戏。
他再次准备出趟远门时,捏着一杯用一次性塑料杯装的啤酒,和大家虚碰了一下,随口说了这么两句。
那时我们坐在兰州的庙前街上,和港片里江湖打斗的经典地点庙街相比,这里也会聚着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两句话的的确确来得恰到好处。庙前街上,每天也上演着尘世上的悲喜剧。前一阵子,有个川人低价从这儿收了台老爷车,转手就卖了几十万。还有门口的那个鞋匠,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却杀了隔壁那个卖大豆的女人,听说两个人是相好哩。那个吼秦腔的,一口痰卡在嗓子眼,死了,就差那么一口气……
现实像块石头,扯淡才有生命。所以,他才要出门,走得远远的,去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朋友交往了一二年,一起喝醉过若干次。那天,才听他大概说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江湖的感觉扑面而来。
大学外语系毕业,根据“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分配原则,他回到自己家乡山沟沟里一所中学教书。那儿是牧区,民风强悍,文明却是半开化状态。那儿的男人们,包括他的学生在内,离不开的两样东西是刀子和酒。刀子么,挂在腰间,主要是用来割手抓肉吃的。酒么,揣在怀里,做男人用的。山沟沟里,电视台只能收看到中央一套,声音听个大概,影像看个意思。一到晚上,除了头顶的星星,周围漆黑一片。那许多个寂寞的夜晚,倒是让他认清了不少天相书上提到的星座。除了教外语,他还兼语文和体育,学生们基础差也不爱学,上课时问怎么不拿课本,回答说是“丢掉了”。体育课相对气氛好些,却没人遵守规则,放羊一样地把个黑白皮球踢得看不见了踪影。
几个月后,他逃离了这里。
校方不同意他辞职,扣下手续户口不给。他就在一个黑咕隆咚的早晨搭拖拉机进了城。他想着,总得给生活找出点意思来吧。先是和别人跑运输,偷偷从广东海陆丰一带倒腾走私摩托车回去卖。有了些钱,于是喝酒吃肉,再喝酒再吃肉。一个意思有了,下一个意思又没了。钱多起来后,朋友们之间渐渐竟生出了些龃龉,你多了我少了的甚是叵耐,几个回合下来索性便分了行李,再也休提那西天取经的话。
怎么办?为了活命,为了不让自己没意思,他接下来又去了新疆,在一个油田中学里教了一年书。再下来又回了兰州,到一家媒体跑跑采访卖卖稿子。一来二去,已是走了四五年的江湖路。但意思在哪里?意思像幸福一样可遇不可求。选择海南,他也简单,就是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海呢!到那儿,没事儿就赖在海边躺着,爽都把人爽死哪!
他从海南那天涯海角的地方发来短信说,躺在海边椰树下久了,突然就迷失了方向。人生恍若大海,惊涛拍岸,周流复始,却不过如此。江湖么,大概是我们想出来的吧。累了,爱了,那就结婚吧。婚后,他性格变得绵柔起来。有时,还爱流泪。他发现,很多现实问题,女人自有女人的想法,要比男人更固执。那就随她去吧。
多少江湖故事,其实从来都离不开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轻轻易易地便收住了一颗曾经狂野不羁的心。
大地上的事情
“大地上的事情”,这是苇岸一本散文集的名字。那是一本寂静的书。他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呼喊与细语,进而产生了自己的沉思与默想,因此是在向事物的核心抵达。
他在书中表达了这样的思想: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个世界的劳作保持基本的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过土地。
那么,对于大地上的事情,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呢?
一个南方男人,在海拔4650米的沱沱河生活了四十年,他的老婆孩子早就回了老家,弃下他独自在这儿坚守着一家破旅馆。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仿若鸟巢,蓬乱地高高堆在头上,像是一种加冕仪式。长时间在高原生活,他的脸色变成了那种红黑色,眼神污浊而凌厉,但他身上又有一种古怪的驯顺,似乎对自己的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在沱沱河的那个夜晚,我忍着头痛和加快的心跳和他聊天,听他讲起自己当年如何因为说错一句话就被发配到这荒凉的小镇——他突然被置于庞大生存背景下的那种慌乱,他走了整整三天也没走出去的可可西里,他被冻掉的一根脚趾,他用生油拌的一碗半生面条,他第一次咀嚼的一块带血的生牛肉,以及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他如此平静,像是讲述听来的一个别人的故事。说起土地,他甚至看不起劳动。他说,在这种鹰都不拉屎的土地上,你劳动有什么价值?你往死里干,你看土地能不能回报你一口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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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兰州(5)
曾经,我和朋友在青海湖边一个蚕豆大小的车站——冈察——下了火车,徒步一个半小时来到湖边。从远处依稀可见无数的小黑点静静分布,像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及至近前,才发现是上百头的牦牛在静静咀嚼着稀疏的草叶。在巨大的背景之中,我们长时间地伫立观望,而它们则毫不在意我们的到来。那时,我们感受到了大地上生存的沉重,叹服于它们的笨重与稳健,它们的力量,它们可怕的不言不语。
青海湖,蓝色湖水溢出地面。而大地如此辽阔,它不过是众水之一滴。湖水翻卷,经幡飘扬,玛尼堆以时光的力量在堆积……而我们一去不返,这样的大地,它该有怎样的人生呢?
在塔尔寺,那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朝圣者以自己的身躯在地面上磨出了两道足有10公分深的沟槽,在大地上留下了自己虔诚的印迹。在牧区,你会时不时见到镌刻着六字真言的、被赭红色或者漆黑色勾涂的石块,史前遗迹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那些石块垒起的玛尼堆,在山脚、峪口、旷野奇迹般地一日日增大,那是转场的牧人,在岁月的风雪中,用他们的虔诚筑起的灵魂圣坛。他们绕着玛尼堆仿佛绕着一个永恒的核心,做着灵魂的日课。这里的时间和空间似乎是永恒的,呈现着灵魂不朽的秘密。
这样的人,是离大地最近的人。
今天,我注意到了,不懈的雨水滋润着万物,而大地则回报以崭新的姿颜。雨水冲刷着万物,万物作响,一切都在生长。而这是大地的力量。大地的力量,有时也会反作用于某些人的命运,让他们一辈子都被土地绑架,无力走出更远。
事实上,以比喻的说法,我们常把天空称作是大地的镜子。大地上,我们都生活在苦难之中,但总会有人仰望星空,他们才真正懂得大地上的事情。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赤子或大地的儿子。只是这样的人,又有几个?
大哥
写诗这回事儿,就像混黑社会,也得有个大哥罩着你。
和黑社会一样,要写诗,你就得玩命打几个码头下来,就是得找几家发东西的杂志,这才像个混的样子。打下码头,就可以收保护费,可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浪得虚名。等着你打下了几个不错的码头,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响当当角色,那时你就该漂漂亮亮地再打上几场大架了吧?得好好写,弄出几个让大家看了都沉默半晌的东西。
在这后面,是大哥站着,替你撑腰,教你砍人,讲些江湖掌故,拉扯些是非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