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乐乎。我是后来才知道,那老三原来就是我们报社电讯室的一名员工,每天晚上替编辑们接收新闻社的电讯稿。人矮墩墩的,话不多,脸总是黑着。报社里有些相熟的人说,那人很仗义,出手也阔绰。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周换一辆车开着来上班。一次,他驾着一辆加长林肯,卡在进出报社的小巷口,送报车都开不出去。
“公司”新张之后,第一要务自然是为老大复仇,一个体面堂皇的葬礼也是要的。出殡那天,通向华林山火葬场的路两边都站满了一色打扮的懵懂青年:黑西装、白衬衣、深色领带、小白花、黑墨镜,从山下一直站到了山上。这过于整齐划一的场景让人毛骨悚然。路人皆低头而过,两股战战,不敢稍出声息。只是有些人背后小声嘀咕:这黑社会也太张狂了!
狗狂了挨砖,人狂了讨打。这话一点也没错。老大的葬礼激怒了警方,警方也因此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一场对黑社会声势浩大的剿灭行动如雷霆一般展开,“公司”就这么在铁拳之下被粉碎了。
很久以后,一直到法院判决下来,为首的几个人都被枪毙了,才有消息传来:那个声势浩大的葬礼其实是个天大的阴谋。原来,这是另一个与其对立的黑社会团伙欲灭之而后快,便派了一个绰号“眼镜”的灵活角色打入对方内部做卧底。那卧底说,老大死了,我们一定要办个轰轰烈烈的葬礼。否则,我们还在江湖上怎么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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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酒廊(5)
那些懵懂青年都是租借来的,发给全套行头,发给二十块钱一天的劳务费,站着,目的就是要激怒众愤,借刀杀人。
说起无间道,这个“眼镜”也算是个实践者吧。
刻葫芦
兰州刻葫芦是个玩意儿。此物鸡蛋大小,用钢针或刻刀,在葫芦上描摹山水、人物、花卉等种种图案。和在头发丝上刻唐诗宋词、在象牙片上刻《清明上河图》一样,刻葫芦也是门微雕的手艺。虽然现在有刻葫芦的人被称之为微雕艺术家,可放在以前也无非叫个匠人罢了。匠人就匠人呗,人活着总得混两个饭钱。刻上些葫芦能卖掉就好,否则手停口停,还谈什么艺术不艺术的?
隍庙是个水很深的地方,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一般人都趟不起这道水。当然,这里也卧虎藏龙,有无数高人异士都卑微地潜伏着。这些人表面上波澜不惊,穿看不出料子的衣裳,抽两块钱的红兰州烟,喝散装的大叶春尖茶,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了就能吃上三年。
门口背风的角落里,是“娄葫芦”的摊子。娄家几代人,都以刻葫芦为生。娄家手艺传儿不传女,到了“娄葫芦”这一代,再无旁支,就他一根独苗。他无妻无子,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都是葫芦长葫芦短地叫着。他是个闷人,没话。有人买葫芦,他袖着手在旁边冷眼相看,价格都是标好的,爱买不买。越是这样,他的葫芦还就卖得越快,果然人都是贱骨头啊。
似水流年,寂寞人生。隍庙里起了二层楼,二层楼上唱着戏,有人粉墨登场,有人作壁上观。有不多的人闷声发了大财,有更多的人还把吃上两斤手抓羊肉当成过年。有些常来的老头好些日子不再来了,听说是这个年没过去就罢咧。
“娄葫芦”没发大财,也从不缺小钱。凡事不求人,也不与人争。从不正眼瞧人,也不听老梆子们的荤段子,就这么过着自己难得糊涂的日子。他的心事没人知道,他沉闷得就像颗拆除了引信的炸弹。谁都把他当个人物,可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娄葫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葫芦摊子有几天没出了,人们才想起到他的小房子里看看。叫门无人应,撞开后发现“娄葫芦”已经硬了。死因是突发性脑溢血,快七十岁了吧,人们猜测着他的年龄。屋里有口缸,里面都是葫芦的碎片。桌上两只还没刻完的葫芦让人开了眼:上面刻着春宫图!
人死了,秘密就打开了。他曾有老婆也有孩子,年轻时想挖些光阴(兰州方言,挣钱之意),悄悄接了一批刻春宫葫芦的活,不小心让孩子看见以为自己的爹是个流氓,离家出走,一去不回。老婆想孩子想出了病,没多久也撒手而去。从此,他便同春宫葫芦结了仇,每月刻上两个流氓葫芦,砸得粉碎,扔进缸里。他对自己的诅咒,全装在那些葫芦里。
有一年,东方红广场上搞了个“生殖健康与性文化”的文物图片展,里面居然就有春宫葫芦。讲解员说,春宫葫芦俗称“密丸”,其发明者将许多性行为、性活动以艺术化的方式在上面表现出来,其源流与《诗经》中的“瓜瓞连绵”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人的这下半截的事儿,还真是不好说哩。有时得藏着掖着,有时却又明目张胆地摆到了广场上。噫!
花房姑娘
花房里的那个姑娘,长相普通,是个一般人。让她看起来有点不一般的,是她的一只脚略有些跛,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因为有这样的短处,她很安静,总是坐在花店的角落里,看着顾客拣选鲜花。她的花店生意不好不坏,所得收入,刚好够她不卑不亢地生活。在这个安稳的城市里,也就足够了。
来买鲜花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在角落里全都看到了,她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结网的蜘蛛,用眼光来吐丝,把买花的人粘在自己的网上。有时,她的眼光被那些人牵出很远,像是要一直被拉扯到别人的生活里去。她是个爱花的姑娘,她的店里从来不摆放绢花、塑料花什么的,只有将开或是已经怒放的各式鲜花。她总爱想,那些买花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的笑容会被安放在脸上,那些被买走的鲜花也是幸福的,它们会被安插在妥帖的瓶子里,出现在喜爱它们的人面前。
河西酒廊(6)
有时,来买花的是个喜欢家庭生活的女人,提着一袋菜,再买一把实惠的唐菖蒲,钱不多花期长花又艳丽;有时,是个优雅的中年女人,在早晨闲逛进来,随手选一把香水百合,花的清香与她裙裾掀动而生的香气搅在一处;有时,来个上唇刚生出淡黑色的小伙,问她第一次给女友送玫瑰应该送几枝;有时,是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掏出厚厚的钱夹买大把的玫瑰,不看花,只让她把花束包装得精美一些,数字不能短缺——不用问,他是给某个与他有特殊关系的女人买的,只为博得一笑或是做做应景文章。花店里永远都不会挤满了人,这不是经常打折的商场,也不是一站搞定的超市,理当如此。各种各样的生活与千娇百媚的鲜花混杂在一处,就这样,睁眼闭眼之间,日子就像天上的云朵,不经意间竟移动得飞快。
情人节那天,来了个开车的男人,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长相与穿戴都很生动,是个有活力的男人。他订了三束玫瑰,是刚刚时兴的那种“蓝色妖姬”,他在卡片上写下三个地址,让花店分别送出。很明了,那卡片上是三个女人的名字,是三个正在期待爱的女人。那三个女人不知道,在他这里,她们只不过各是三分之一。或者,那三个女人也把他当做自己的几分之一?花房姑娘这样想着,为自己的恶毒想法有些吃惊。在她看来,这样的人来买花,是弄脏了花。她要给他们捣个乱。于是她把花故意送错了地方,张冠李戴,由着你们的性子乱来吧!这么做了,她等待着谁打上门来,却是波澜不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过了些日子,她学会了做干花,于是慢慢转做干花的生意。枯燥的干花有着日常生活一般的灰色,却不会败坏。
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城市里,一家小小花店的改弦更张实在算不得什么。一个跛足姑娘心里的水深火热,也引不起什么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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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茶摊(1)
〖1〗黄河茶摊
兰州是惟一被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沿河四十公里,被称之为“黄河风情线”,也被叫做“兰州外滩”。市中心的河岸上,逢夏天会一字排开若干茶摊。马扎子(帆布躺椅)、三泡台(加有桂圆、红枣、冰糖、枸杞等物的春尖茶)、大板瓜子等都是茶摊必备之物,若有来了酒兴的,索性便拎起一捆啤酒放到黄河水里先冰镇着。简朴的黄河茶摊,率直的男男女女,饮酒啜茶,眼望大河奔流,感怀时光易逝,倒也是上演快意人生的绝佳所在。
每年夏天,总会突降暴雨,河水也会顷刻暴涨,河岸上茶摊所设位置一般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涨起的河水刚好只到脚下。有几次,河水涨得太凶,一直淹没了河心的几个小岛。自然,那上面也是有几处茶摊子的。河水淹了过去,茶摊子化为乌有。有一些沏三泡台用的塑料茶碗,被浪卷走,在河水里一上一下地漂走了。
有天晚上,那暴涨的河水却挽回了一对男女的爱情。他们原本是一对恋人,谈恋爱时经常要到河边来走走,走累了也就拣个茶摊歇歇脚。河心里有座太阳岛,是他们的甜蜜之地。他们曾经坐在那里,看着滚滚而逝的河水,立下誓言要相伴到永久。事实上,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恋爱了,都已经在从前的爱情里饱受创伤。他们爱得越深,心里也就越怕,生怕哪一天这爱情就会不在了。人心易变,爱情易碎,他们似乎从一开始相恋就知道这回事情。他们都想牢牢地抓住对方,不能想象对方的任何一点轻微变化。他们会为一点小事就生气,然后再更加用力地纠缠在一起。就像河水每天冲刷着河岸,河岸上的泥土一点点坍塌下来,但河水还是依旧在河岸的裹挟下奔走。
黄河茶摊有天傍晚,女的打男的手机,却听见里面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她心里头立刻被疯狂的念头占满了,不听那男的任何解释。她一个人走到河边,听凭手机响着就是不接。她想,他一定欺骗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男的也疯了一样四处找她,鬼使神差地,居然也来到了河边。他们争吵着哭闹着,不知不觉就踩着水中的几块礁石上了太阳岛。倏忽之间,暴雨倾盆而至,将他们淋成了落汤鸡。但他俩谁也不在意,眼睛里只有一份大可猜疑的爱情。河水悄悄上涨,到他们发现时,周围已经是茫茫一片。
一夜过后,等人们发现这一对河水中的恋人时,才见到男人浑身上下只余裤头,冻得全身发青,而所有的衣物都裹在女人身上。他们缩在仅有的一小块高地上,茶摊早已被摧毁。他们两个紧紧抱在一起,好不容易分开时,却还伸出手保留着一个拥抱的温暖姿势。
茶摊上,每天都有很多谈资。这对男女的故事,也仅仅在闲人们的嘴里保持了一天不到的热度。
黄河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地点仍然是在兰州,在一个叫青白石的乡村,黄河从中冲刷而过,将这乡村切成两半。很多年来,两个被黄河分割各半的村子为河岸边仅有的一点土地明里暗里争斗不休,谁都不甘落败。而黄河,居然就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地球不停旋转,在无穷无尽的离心力作用下,黄河在漫长的时间里每年都要向西北偏北的地方偏移一些距离。在太阳和风和浑浊的河水反复冲洗之后,河北岸边的土地在一点一点坍塌,不经历一些个岁月的人,几乎难以看出它的变化。沧海桑田,大地模样的改变就从这样的细节开始。人在这样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