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包括专业修养和专业外的人格、文化修养。专业修养是花,重在“修”,精益求精;人格、文化修养是水,重在“养”,广益求广。但无论是专业修养还是人格、文化修养,都需要扎实的基础,需要定力,需要两眼向内、持之以恒。
作为“过来人”,我这么说时可谓心情复杂,其中经验、反省、期待各占三分之一。
无需故作谦虚:在这个圈子里,至少就专业而言,我大概可以被归入基础最扎实、修养最好的之列。别的且不谈,内蒙艺校三年、中国音乐学院一年、天津音乐学院五年,前后九年的正规训练,从乐理到乐感,包括对音乐的理解,就是熏也熏出来了。和没有经过这种正规训练的歌手比,一个基本差异是,譬如,进录音棚录一首歌,我一般都是一遍过,半小时就完了;而大多数歌手却要好几个小时,有的甚至要两三天。再譬如舞台和行为风格,虽不能一概而论,但通常受过正规训练的很少对口型假唱,或演出时张牙舞爪、用食指戳着观众,更不会像XX在接受采访时那样,明明是瞎掰,却牛气十足,权威得了不得。修养在这里表现为:是否对音乐抱有必要的敬畏之心?
但另一方面,无论是在哪所院校,也无论当时攻哪门专业,我都不是个好学生,吊儿郎当、见异思迁,只随着自己的兴趣,不够珍惜,更谈不上刻苦。出来后基本也是这样。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想我会对自己要求更严一些,更全面一些。
问题是我现在也就这个模样了。古人言:取法乎上,仅得其中,这是从“学”的角度;那么反过来,从“教”的角度,是不是要求也应该高一点呢?
不是不可以教,而是能教出个什么来。如果最终也就是又多了一个腾格尔,那也没有什么意思,更不必说连这一点都不能保证了。
以中国之大,天资高的数不胜数;同样是以中国之大,从修养入手,善待自己天资的好苗子屈指可数。这就是我至今没有收徒的原因。内蒙有关方面也很关心我的“继承者”问题,曾特别严肃地找我谈过,我也一直特别留意着,但至少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特别上眼的。希望这是由于我孤陋寡闻,而不是由于我过于苛刻的缘故。
我真的想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办一所学校,并且首先服务于我的草原故乡。但许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现在,就先渗着吧。
东方神韵:线条美和慢歌(1)
我这么不断变换着角度,无非是想探讨“中国当代流行音乐应该向何处去”这样一个核心问题。其实,没有真谁有力量能正面回答这样的大问题,就是回答了也不算;但我可以谈一点自己的有关设想,这设想完全根据个人的经验和体会,但未必只对我个人有意义。
我设想能否把握住一种类似“线条”的元素谋求当代流行乐的发展?我觉得从传统上说,中国人乃至亚洲人,无论是在长相上、性格上、情感方式上,都倾向于细腻的东西、优美的东西、轻灵的东西、线条性的东西,审美上就更是如此。
相比之下,欧美人长得魁伟,性情热烈,审美上也更倾向于重量、体积、块面、节奏。
中国传统艺术成就最高、最具代表性的样式是书法,那就是门线条的艺术;传统山水画主要也是玩线条;中国的传统戏曲,尤其是被称为“国剧”的京剧,其主要的唱腔模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线条模式”:一个字,通常是结句末尾的那个字,往往被“咬”住唱半天,高低曲折,反复处理。过去不说“看戏”说“听戏”,听什么?就是听演员“耍腔”,听声音在那虚幻的空间中拉出的看不见的、虚虚实实的、意味无穷的线条。
假如你问我什么是最具代表性的当代中国流行乐,我会给你举出《草原之夜》。也是一个字被拉得挺长,以后才出现下一个字。拉的过程就是抒发、处理情感的过程,抒情性就出来了。这首歌之所以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之所以被称为“东方小夜曲”,和它唱腔模式的“线条性”大有关系,决不是偶然的。
现在国内流行乐创作的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像电脑做音乐一样,一个音配一个字,或一个字配一个音。比如“我的眼里只有你”,一句词七个字,就配七个音:3232352,或4345463。这种做法慢唱还行,一快就不行了,字和音一个个蹦出来,就没有线条了。
像《草原之夜》那样以线条性见长的唱腔模式,在许多中国民歌中都能找到。蒙古长调就更突出了:往往两个词就唱一段,唱了两大段才唱了四句词,整个儿是在拉声音的线条。
音乐意义上的“线条”就是旋律。中国人、亚洲人,恐怕还是更喜欢旋律性的东西,旋律优美的东西。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绕来绕去的,就是线条,就是旋律。
当然词也很重要。词曲双绝,互相生发,那是很高的境界;但一般情况下,旋律好所占的比重显然更大。这就好比书法,真功夫并不由你写什么见出,而是由你的笔墨见出:气韵如何?布局如何?力度如何?虚实照应如何?都凝聚在线条里。
线条是真正中国的东西:是传统,也是潜在的接受场。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开发,却非要搞那种电脑音乐呢?
当代作曲家中,张千一是深明其理的。我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东方作曲家。他写的《青藏高原》、《嫂子》,还有我唱的《成吉思汗》主题歌,都具有比较充分的线条性。可惜,这样的作曲家不能占据主导地位。
有那么几个歌唱家,都是“大腕”级的,他们不相信线条,他们相信力量并相互比力量。有钱呐。往往是这样的:一个大腕把曲子编成了,就问:上次某某的那个曲子,乐队、合唱队用了多少人?如果回答说用了四十个人,他就说,那好,我这次用八十个;如果回答说用了八十个,他就说,那好,我这次用一百六十个。就这么较劲。
音乐本身是否有生命力,并不取决于有多大的乐队多少人的合唱队,不在于大阵势、大排场、翻江倒海。那是搞运动,不是做音乐。一头死猪,你杀猪盆再大,开水再多,再怎么反复折腾,又有什么用?
我特别喜欢电影《日瓦格医生》中的那段音乐,真是过耳难忘。静下来,它自己就来到了你脑子里,一缕悠悠的心绪,挥之不去。那段音乐没有合唱,也没有动用管弦乐队,就那么一把曼陀铃,可是它活着。
所以写歌还是要写旋律,写线条,写那种使音乐成为音乐、生命成为生命的活的东西。
现在我是越来越多地写慢歌。演出时也是,从内心里想唱慢歌。这与其说和我的年龄有关,不如说和我的觉悟有关。只要你细心体察,就会发现中国的观众其实还是喜欢听抒情的慢歌,尤其是年龄偏大的观众,据说他们听我的慢歌,譬如《可爱的一朵玫瑰花》,都会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听,往往才是真听,往心里听,并在心里和你交流共鸣。那种嗷嗷叫的歌,听完也就完了,表面看很热闹,其实有音乐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不但写慢歌、唱慢歌,而且也越写越慢。过去写得快,随机而生,倚马可待,根本没把写歌当回事。回头看倒也不难理解:激情加盲目,做什么都容易。既然那么容易,也就没把民歌放在眼里。但一段时间以后,令人讨厌的重复感出来了,总在一个平面上滑来滑去有什么意思?于是常常写着写着,脑子里突然就一片空白,既找不到主题,也找不到感觉。实际上,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开始关心民歌、转向民歌的,仿佛是应和了冥冥中的一种召唤。这时我才发现,哎呀这么好听!哎呀这么好的东西!哎呀以前是怎么啦!
可是,它为什么那么好听,又好在哪里呢?那些日子我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民歌上,听、唱、琢磨。所谓“线条性”也就是那么悟出来的。这同时也意味着向自己提出了写“好歌”的要求。这时才觉得,真要写出一首好歌,可是太难了。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东方神韵:线条美和慢歌(2)
自发性不是问题……我是说,创作冲动还是那样强劲。冲动来了赶紧找钢琴,要抓住那忽隐忽现的灵感。“这一首肯定特棒!”可往往是弹着弹着就犹豫了,就搁下了。弹了半天,白弹。
主要是想得太多、太复杂,各个方位、各个层面都要考虑,包括别人和自己曾经达到的高度,包括已有的经验和教训。
原创的且不说,只说为民歌编曲。民歌往往都特短,很多只有四句。这里的难度在于:如果基本不动,只作一些技术性处理,那么三十秒就唱完了,无论是观众还是自己,都会觉得不过瘾,没有展开;可如果去发展它的主题或旋律,就要冒“跑”的风险,搞不好就要伤害原作的精神,而按我的原则,这又是决不能允许的。
这两年一直想把自己特喜欢的一首四川民歌《大河流水》改出来,试了好多次了,但还是不满意,还要“攻”。
我还特别想重编重唱一些和军队生活有关的老歌,这些歌现在的人已经写不出来了,包括《十八岁》、《打靶归来》、《再见吧,妈妈》等等。在感情上我和这类歌似乎特别对路,此外和重新编唱《怀念战友》大获成功或许也有关系。前两年在上海唱这首歌,于洋、张瑞芳等老艺术家听后都哭了。
当然也有难度。现在的歌都必须有难度,包括技巧的难度。真被难住的时候,就不免有点怀念当初写《蒙古人》的状态。有人说这首歌不是写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吧,那时的心态是多么简单,没有更多的考虑,也没指望靠这首歌出名,抱着个吉它,可以说完全是在玩,玩着玩着就成了。
但有时我也会反躬自问:假如《蒙古人》写在今天,还会是那个样子,还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吗?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所谓“无知才能无畏”。一句话,现在的我已经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去了。你知道的多了,视野宽了,要求高了,就“畏”了。畏了就难了。问题是你又不能假装不知道,那是驼鸟,不是人。
可难归难,我还是觉得有意思。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因为难度是对真诚的一种考验。
考验都是慢的。那就慢慢来吧。
身份一:歌声里的马头琴
混迹歌坛时间长了,就有一个身分确认问题。
一位评论家称我是“唱蒙古歌的中国歌唱家”。他这个定位定得好。好就好在他这话不是面对外国人,而是面对国内观众说的。
我79年离开内蒙,到现在已二十六个年头了,到北京马上也二十年了。我的汉话说得够溜;我唱汉语歌,粗枝大叶地一耳朵听过去,和汉族歌手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你听得仔细,特别是听我唱慢歌的话,就能听出我的“蒙古味”。我曾经唱过张千一的《血色童心》,那整个儿是一首前苏联风格的歌曲,但我唱完后,他们也都说有“蒙古味”。当然总体上也还说得过去,毕竟情摆在那儿。
所谓“蒙古味”,主要是指那种颤音造成的韵致。这是我的民族和她源远流长的文化对我的赋予,对我来说是天生的,想丢都丢不掉、也永远不会丢掉的。
其实其他民族,比如朝鲜族、新疆维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