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田恬让她失望了。
田恬坐在靠窗的那组,正歪著肩膀倚靠著窗台闲闲和前面的同学说话。
虽然这比起那些在底下看漫画,折小星星的学生规矩了不少,但田母还是感到惊奇和不可理解,她从没见过田恬歪著身子呆著,不管是站著还是坐著。
再看和他说笑的那个孩子,更是没有样子──为了和身後人聊天,竟然整张椅子都向後半转过来,上半身干脆就趴在田恬的桌上,那腰拧得,真有180°了!
气愤之下的田母连那个孩子长什麽样都没看清,就怒冲冲的回到教师办公室静候班主任的大驾光临了。
直到笑容满面的小马老师回来,田母仍满脑子浮现著田恬歪著膀子靠在窗台上懒洋洋的笑著的样子。
都是被那个孩子带坏了!──她这麽认为。
…………………………
整整一个暑假,田恬都在和自己做斗争。
他不明白为什麽母亲那麽义正言辞不许他再和陈圆圆好,就因为对方学习成绩不好吗?他可以帮他啊!老师还说要多帮助後进同学呢!
可是这也被母亲严令禁止了。
“你看看你这回的成绩,年级第三!你敢说完全和那个孩子没关系?还帮助他?你看看你这点自觉性,别再被他带下去了!我找过你们班主任了,她说你们俩关系格外要好,这次的退步,如果不是你自身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原因。”
“不……不是……”田恬张张嘴刚想辩解,便被母亲厉声打断。
“不是什麽?!你还帮他说话?!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班上学习好的孩子那麽多,你怎麽就偏偏和他玩在一起?能玩出什麽好来?”
母亲说的话既有道理又好像没有道理,但总归都是为了他好,田恬想不出什麽可以辩驳的话。
他已经习惯听从母亲的安排了,没有家长会害自己的孩子。
但是在屈从的同时,他又觉得难受,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和陈圆圆聊天、打闹就觉得心口憋闷得厉害,过完这个假期彼此就不再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他要和对方绝交。
想到这,他竟控制不住的抽抽搭搭哭起来。
见儿子哭了,田母一时也有些惊惶,她对他严,从不纵容他的坏习惯,她吝啬每一个称赞,这对一个母亲来说,简直是粗暴到极点的行径,但从小学四年级以後,田恬也从没哭过,至多只是憋红了眼眶,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忍著,至於在他爸爸那里有没有嚎啕大哭的告状,她就不晓得了。
但是这一次田恬竟然哭了,而且还是这样的伤心,眼泪圆滚滚的止也止不住的从下巴、腮边落下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可能……他真的很珍惜陈圆圆这个朋友吧,不过,小孩子的友情又能有多坚固?田恬只是阳春白雪经多了,偶尔想试试下里巴人罢了。
过几天就好了。
田母这样安慰著自己,又拦过儿子的肩,和声安抚道:“田恬啊,你以後就明白啦,妈妈这都是为你好呢。”
…………………………
即使这麽多年过去,田母还会感叹自己那时慧眼如电。
田恬向她坦白说自己喜欢男人是高中二年级的事。
她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她的人生,她的事业,她的婚姻一切都如意顺遂,她原本有个可以锦上添花的好儿子,可是现在,怎麽就变成了喜欢男人的同性恋了呢?
她是搞医学的,她知道这种东西是非病态的性取向异常,并非药物或心理治疗可以逆转的,她想这可能是自己在学习方面逼迫太过了,以致青春期没发育好,从而产生这种“疑似”喜欢同性的心理逆反,她买了很多性教育的书籍,刊物,包括朦朦胧胧描写爱情的读物,谁知田恬连看都不看一眼,一本正经的对她说:“妈,您以为我自己没挣扎过吗?这些,我都看过了,我确定,我就是喜欢男人的。”
“那你想怎麽样?”
田恬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令她害怕,好像孩子在一夜之间,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偷长大了,想到这,田母就觉得忍受不了,她声音凄厉起来:“还是你已经有看上的对象了?啊?!”
“我不想怎麽样,只是想告诉您一声。至於喜欢的对象……”田恬想了一下,还是决定隐瞒,“暂时还没有。”
接著他反过来安慰母亲:“您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大,今後的道路我都想明白了,您不要有压力,我看大部分和我一样的人都选择隐瞒这件事情,但我不想欺骗您和父亲,这总比将来我到了三十岁还没结婚让您操心胡乱猜疑来得好吧。”
田母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怎麽?他连三十岁也不会结婚也想到了?这不会改变了吗?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你现在才多大?你想明白什麽了啊?”
“我现在十八岁快十九岁了。”田恬笃定的望著她,“我一直照您的安排生活,现在我想照自己的安排生活了。但是您别担心,我还是我,我向您保证,成绩什麽的都不会有变化,我也一定会考上您要求我上的那所大学,只是希望您别再干预我私人感情上的事。”
“你……你说什麽?!”──说得好像她曾经干预过似的!
“就是说这些,没别的了,那我去睡觉了,晚安。”说完他站起来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他一直按母亲所要求的那样,随时保持挺拔的身姿,无论什麽时候也不许驼背,不许塌腰,不许靠墙或靠东西站或坐,即使是背对她的盛怒离去时的姿态也依然笔直。
田母看著卧室的门缓缓关上才真正了解自己是管不住这个儿子了。
田父对这件事的反应比预期的淡泊。
他早就觉得要出事,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好像是初中的某个暑假前不知妻子又因为什麽事委屈了儿子,那几天田恬的眼皮都是肿的,可见哭了好大一场。
但从那以後田恬就开始不对劲。
成天老气横秋的,原来还对每周末排得过满的时刻表抱怨几句,现在却一声不吭的按照计划行事,那些本该有的少年的朝气和活泼因子都不见了,或者说藏起来了。
“我早说什麽来著?逼啊,你就逼吧,现在好了吧?都把儿子逼成同性恋了。”
田母也勃然大怒:“什麽?!他是同性恋关我什麽事儿?没见父母管孩子还能管出同性恋来的!!”
田父指著她:“你看你这样子,你就凶吧,早晚我也变同性恋!”
“你说什麽?!你们父子俩是想合起来把我气死吗??”
实在吵得太大声了,田恬戴上耳机,和缓的音乐也挡不住母亲愈加拔高的声调,音乐和争吵交错穿梭进行。
浅浅的愧疚下是阴暗的满足感,他一直活得很累,直到此刻才稍觉安慰,如果十几年的辛苦能够换来正视自己性向的机会,那其实是值得的。
另外,他还觉得得意。
幸亏没有坦白对象的名字,而且还是当年被母亲认定会拖她儿子後腿的孩子──如果被她知道了,八成又会刚愎自用的认为:我儿子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於那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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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中午,是田家例行的聚会时间。
田恬到的时候家里其他成员都已就坐,父亲和小叔叔隔著圆桌正聊得火热,母亲在看电视,但神思显然不在剧情上,一手撑著下巴不知在想什麽,桌上是热气腾腾的大碟小碗,菜已上桌,看来就等他了。
“爸,妈,小叔。”田恬打著招呼,先把怀里沈甸甸的一箱水果放好,才转身将门关上,回过身来说道:“这是正宗的玫瑰香,甜但不腻。”
“真的假的啊,这刚几月份啊,葡萄已经上市了?”小叔叔走过来,扒开纸箱子,从缝隙里拈出一枚紫得发黑的小粒葡萄,端详著:“呦,还真是玫瑰香!”也不拨皮,直接扔进嘴里,“甜!”又拍拍田恬的肩:“以後我也托你买葡萄好了,田恬买的就是甜嘛!”
“唉,你怎麽也不洗洗就往嘴里扔?你知不知道那上面多少细菌啊?还有农药……”田父在一旁搭腔。
“哎呦大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小叔叔回道。
“唉,田恬你还愣著干嘛?还不去洗手准备吃饭?就等你一个呢。”说著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你可别学小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套,你不洗手我可坚决不让你上桌。”
小叔叔耸了耸肩抓了张纸擦擦手,回到自己的座位。
田恬笑了一下走向卫生间。
待儿子打开水龙头田父才小声说:“唉,孩子他妈,既然都松口了,事情也就这样了,你就笑一笑嘛。”
他眼见著这母子俩打了这麽多年的仗,他夹在中间著实不好过,现在总算有了和平的眉目,终於能够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坐下来吃饭了,太不容易了。
在这旷日持久的战役里,田恬绝对是大获全胜的一方,而他,作为战败者的丈夫,安慰和疏导是必要的工作,幸好还有小文在中间调和。
田母没理他,依然盯著电视机。
田父咂了咂嘴,又转向自己的弟弟:“唉,我说小文啊,你今年得有三十五了吧?”
“什麽啊,大哥,你咒我啊?我11月的生日,还有小半年呢!”
“那也三十四了,我说你到底还要不要成家了啊?”
田斯文没料到战火这麽快就烧到他这来,赶紧捧著碗跑到厨房,吆喝道:“今天我负责盛饭啊,你们吃多少都跟我说啊!”
田父压下眉头,刚想再说点什麽,一直不言语的妻子忽然转过脸来,叱道:“你个老糊涂。”
忽然被妻子搭理了,田父喜不自胜,赶紧抬起眼皮详询问:“我哪老糊涂了?”
田恬这时刚好从卫生间出来,田母便住了嘴。
这顿饭吃的不好不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堆想说的话,却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平和,硬是和大鱼大肉米饭蔬菜一起卷进了肚子,最後,还是田母先开了头。
“送你那个朋友去机场了?”她著重强调了“那个”朋友。
田父和田斯文一同看向她。
“恩。”田恬点点头,抓过纸巾来擦了嘴,又道:“等他回来,我领他来咱们家。”
“什麽?还要来咱们家?我不同意。”田母立刻反对,她就知道,在这种事上,一步也不能退,勉强接受儿子喜欢男人这一条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他还不知足,又央著她以权谋私,现在可好,居然要带人上门了!
想到在网上看过的那些同性恋男人的照片,她就不可抑制的露出嫌恶神色──除了她儿子,其他喜欢男人的,都是搔首弄姿的变态!
“那什麽……这是好事啊,看看那是什麽样的年轻人咱们也放心不是?”田父看出田恬也变了脸色,赶忙打起哈哈。
“对啊!大嫂,咱们田恬单身这麽久了,总算有个伴儿了,这是好事啊!”田斯文也跟著说道。
田母分别瞪了他们二人一眼,轻声斥道:“同性恋都是遗传的,瞧你们老田家那点基因!”
田斯文抓过一张面纸低头擦著脸。
田母又转向田恬:“你之前找我要脑内科的杂物房……就是为他?”
“是,”田恬一脸的光明磊落:“其实之前出柜也是为他。”
“什麽?”出柜……那不是高中时候的事吗?田母浅色的柳叶眉又慢慢竖起来。